其实,沈要并不曾见过萧子窈与孩童打交道的模样。
她出身世家,本就是个矜贵的,从前出门在外总也前呼后应,既有人在旁的看护,她自然见不着许多市井小童,便也不能够明白孩童的吵闹与顽皮。
郝姨一时也有些忐忑,便道:“夫人,我家宝儿从小野惯了,没规矩得很!如今他跟着家塾秀才学认字,毛笔都还不会握,万一不小心甩了您一身墨水可就糟了!”
说罢,复又推一推左右攥着她裤管不肯撒手的宝儿,道:“宝儿,还不快见过夫人?和夫人说说,你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宝儿一见萧子窈,面上便红透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眼睛躲闪了半天才道:“宝儿见过夫人,我今天学写了自己的名字。”
“可会写了吗?”
“还不会,宝字实在好难写。”
萧子窈一瞬失笑:“宝盖头确实不好写,我小时候也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她笑眼盈盈,言笑晏晏。
真奇怪,她平日里也笑,偏偏这厢却又笑得不似从前。
沈要默默的立在她后,心下很有些琢磨。
他自然也是愿意看她多笑一笑的,只不过,他现下却很不能够理解她究竟为何而笑。
“子窈,你好像很开心。”
他于是轻轻的说道。
她果然很不自知的偏了偏头:“也许吧?”
郝姨终于将他二人迎进了门去。
还是先过一道窄门,便见得一方有些窄小的天井,那四方斋的店家正立在锅前烧火,一见有客临门便喜气洋洋的招呼道:“沈军长——还带了夫人?反正天色都晚了,您二位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我这儿吃个便饭再走呀!”
他说罢了,郝姨便很嗔怪的瞪他一眼,道:“说什么呢,夫人是来教宝儿写字的!你这大老粗,真不知羞!”
话毕,复又搬来竹椅木凳,只管连连的擦遍了,显得那清漆亮堂好不干净,方才斗胆请来萧子窈入座。
“夫人,你坐这边,这椅子我擦得很干净的。”
如此,萧子窈也不端着架子,只微一颔首谢过,便将宝儿招了来。
谁知,宝儿乃是第一回做功课,实在不知笔墨纸砚的用处,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当是时,这院中的寥寥几人大都不通文理,自是伺候不了笔墨的,沈要见此,旋即顺势而上。
却见他不动声色的倚着萧子窈贴近了些,磨墨竟也似磨人一般,严严密密的挨在一起还不够,非要故作不经意的又去碰她的手。
于是,便是他这般蓄意的一碰,萧子窈一笔落下,当即斩卷。
那墨点浓浓的晕开了,宝盖犹如华盖。
她果然微微的负气,便就轻轻的瞪他一眼。
“呆子,你故意害我出丑!”
“不是的。”
沈要微一语滞,开口便有些犹疑,“我只是……反正,不是的。”
其实,真的不是的。
原来,他不过是瞧见了郝姨与那店家的顾盼神传,想来这便是夫妻之间的眉目传情了,平平淡淡、自自然然,罩着些烟火气、伴着些孩子气。
他不大懂得做人的办法,便只好画皮学相。
索性他应当学得还算相像,所以萧子窈方才那般轻柔的瞪了他一眼。
他还得学得再像些。
只不过,烟火气学得了,孩子气又该如何呢?
他于是悄然的望定了宝儿。
却见宝儿抖着手抓笔,左右写不出一笔一画便当真随形画了起来,萧子窈见他失了用笔的规矩,便亲自上手教他。
“宝儿乖,握笔要讲究柔性、指腕悬空不沾尘。你瞧,就像我握着你的手这样……先落一点、再左倾一点,然后横钩……”
她简直耐心得让人有些意外。
沈要又见她垂眸细读,羽睫微敛,那模样说不出的好看,到底是温良、温驯还是温柔?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如若有朝一日,他们也有了孩子呢?她也会这般娴静温情的教孩子读书吗?
沈要一瞬不由自主的想到。
他分明是想过的,更想过许多回了。
谁知,眼下偏偏他们当真有了孩子,他竟又容不下那孩子。
他怎敢言诉。
萧子窈还笑着。
宝儿忽道:“夫人,你方才说了,你的名字也不好写,可不可以写出来给宝儿看看?”
宝儿天真无邪,萧子窈自然不会推辞,于是走笔如练,陈书三字。
宝儿还认不得萧子窈的名字,却总觉得她好看,模样好看、字也好看,他心里喜欢,便又央求道:“夫人夫人,你再帮我把阿爹和阿娘的名字写下来,就写在我名字的上面!”
“好好好,我这就写给宝儿。”
沈要却见那白纸上写满了姓名,不同姓名的男女变成夫妻、又变成一家人,与孩子整整齐齐的坐在一起。
他有些向往,便沉声开口道:“子窈,把我的名字写在你的旁边,好不好?”
当然好。
她不曾想那许多,于是落笔。
当是时,落花漫天。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他无故园,便只为她而动情。
于是,无论是他、又或是他的名字,现下终于可以同她并肩坐在一处了。
香风过她鬓,撩他痴人心。
他早已无路可退了。
日斜云定。
那厢,郝姨一见萧子窈与宝儿玩得欢喜,于是大起了胆子留人道:“夫人,我们穷人家虽然没什么好菜,但每一道都是用心做的。我瞧您这几日胃口都不太好,这是我们自家腌的酸菜,还请您尝尝!”
左右天色已晚,现下再回公馆又要烦请郝姨多跑一趟,思及此,萧子窈便施然应下,又唤小巧上前搭一搭手,最后阖家团坐吃一顿粗茶淡饭,也很怡然自得。
然后打道回府。
法桐道上,沈要又是亦步亦趋的跟在萧子窈之后。
他总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牵住她。
许是做惯了护卫的缘故罢,他总觉得离她太近太远都不太好,可如今他分明有了牵她手的理由,却又说不出所以,不敢上前,总怕她拂袖而去。
谁知,他这般想着,萧子窈却回眸笑道:“呆子,手。”
却见她柔荑微张送至他身前,眼里似有星河。
暗香浮动,月如黄昏。
她的心情当真是极好的。
沈要于是想也不想,只一瞬,便将一手搭上了她掌心。
仿佛一条无限驯服的狗,主人要他握手,他便唯命是从。
彼时,他也是这般低微如许的。
卑贱吗?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得偿所愿了。
他带着点儿怯意看她,心下却好欢喜。
“……六小姐。”
“嗯?”
“六小姐。”
“怎么啦?”
“——六小姐!”
终于,他却见萧子窈面上浅笑若无,又以纵容的口吻轻轻斥道:“呆子,你到底叫我做甚?”
他无限欢喜,然后低眉顺眼。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
他便携着她走在路上,握紧她的手、靠紧她的肩,路灯昏黄融化两道影子,溶溶的一身,溶溶的一生。
可一生总有尽头,他们到家了。
沈要推开门,拉亮一盏新换的白炽灯,惨白照亮一室寂静。
小巧说道:“沈军长,我去给夫人熬药。”
他没有应,默过许久才道:“我去。”
然后,他便见得萧子窈微笑着揉乱他的发,那般无知无觉的宠溺与期待,杀得他心如刀割。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沈要于是慢慢的熬一碗毒药。
他倚在后厨偷偷的抽烟,自木屉里抓出满门朱盔墨甲君臣佐使,慢慢杀死她的孩子、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不曾点灯,暗中便只剩下炉灶赤红的舌焰与香烟明明暗暗的睛子,他心下一紧一跳,火光便如是一紧一跳,好似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肯将他放过。
许是那毒药太苦,萧子窈便不曾察觉他指尖缠绵缭绕的烟味。
她被害而不自知,恍恍惚惚的举头欲饮。
只一瞬,他脑中有萧子窈细意教导宝儿习字的景象一闪而过。
沈要陡的站起了身来。
却见他一把夺过了那药碗去,漆黑死水倒映他二人相看无言,他哽了片刻,终于说道:“子窈,我刚才抽烟了。”
她一时有些怔愣,更有些莫名其妙,便道:“为什么抽烟?”
“我也不知道。”
他渐渐的退出门去,又将那一碗毒药端得好稳好稳,仿佛那竟是一碗教人忘忧圆梦的解药,他不敢洒落分毫。
“我重新再去熬一碗药。这次不抽烟。”
可他到底还是骗了她。
他守在门外,似泣却非泣,只待那汤药冷透了,方才拿去灶上重烧一遍,烈火如刑,烧尽他一贫如洗的真心与愧悔。
他终于面不改色的立在了萧子窈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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