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前,梁显世入主帅府之时,顶头要做的第一等大事,便是将萧大帅房里的旧物统统丢出去烧了。
其实,萧大帅作风一向俭省,房内也并无什么显眼之物,反倒是别出新意的裱了几张黑白小相摆在案前,一张为全家福,剩下的,竟都是他养过的狗。
一个满清遗老的奴才命,却凭着一手驯狗的本事终成一方大帅,何其幸也,不可说也。
于是,那张搁过相片的小案便从此空置下来了,直到月前,霍老太太七十大寿将近,梁显世为图个吉祥,方才想着铸一尊齐人高的佛像来,一为坐镇案前,二为奉祈平安。
三两个小厮只将他合力扶进房里。
萧从玉在旁跟着,一面拉了灯,一面又招呼道:“千万仔细些!大帅吃多了酒,现在肯定头昏脑胀,你们都给我扶稳了,免得大帅磕着碰着了!”
她事事小心熨贴,偏偏,梁显世却不领情。
他只管大着舌头将人挥开,自顾自、又踉踉跄跄的跌进案前一把包了软枕的太师椅里去。
“用不着!都——用不着!”
他翻起蟹眼,咧嘴吐出一口酒气,像得意或轻蔑,总之,那模样实在来者不善。
“从玉,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儿小心思,你想报仇,可是你凭什么找我报仇?我看你们萧家人都是一个德行,唯独你妹妹稍稍好些,她没良心!”
“我本来还以为,这世上就你爹爹一个人会驯狗呢!结果呢,哈哈,他一个养狗的包衣奴才,养出来的儿女最后还不是成了我的奴才?”
“我养狗,比你爹爹养得好,我比他更适合当大帅!我只养凶的狗,越凶越好,凶的才能为我办事!萧老狗就是妇人之仁,他就是活该!”
他骂得当真痛快。
萧从玉面不改色,仿佛置身事外。
反是待他说得累了,她方才幽幽的开口应道:“梁大帅,我父亲是个死脑筋,他也许不如您一样适合做大帅,但他一定比您会养狗。他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们都说过,凶犬就是养不得的,它只听一时的话,等你没了能喂它的饵,你猜这畜生下一步会把爪子伸向谁?”
话毕,她只管云淡风轻的笑了起来。
复又躬身,挑不出毛病的知礼,礼后而退,像酒精或樟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还请梁大帅保重身体,好好休息。这岳安城,还指着您来照管呢。”
那房门渐渐的关上了,那一条透着亮光的缝隙也渐渐的收紧了,像棺材缝,吱呀呀的叫一声,昭告天下,他行将就木。
屋内一瞬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梁显世拧过头去,隔空与那黄铜的菩萨面面相觑。
那菩萨当真是高高在上——与人高,端坐着,要三柱高香来敬,又睨着眼睛看人,不够慈悲,反倒像是举头三尺窥伺于他的一把铡刀。
梁显世于是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
他只当那菩萨是他杀过的人,便扑上去,摇头晃脑,扳菩萨的肩膀,冰凉凉滑溜溜、像雨打的墓碑,小小的案几震动一下,木造的小腿颤颤巍巍,难以承受大厦将倾。
“我本来就是当大帅的命!”
他吵吵嚷嚷,却不知是在对谁大放厥词,“这个位子是我自凭本事夺来的,不是你这不开眼的菩萨赏给我的,就算是天打雷劈,我也该当这个大帅!想弄死我的人都被老子先弄死了,现在,再也没人杀得了我!”
砰!
“啊!”
——陡的,那黑洞洞的窗子突然一亮,原是外头接连放起了礼花来,那焰火惊人、一飞冲天,一时之间,只将四下映得亮如白昼,又仿佛惊雷一闪,暴雨将至。
砰、砰、砰!
那礼花的声音好大,想来也是,梁显世大约没有再说话了。
是时,火树银花不夜天。
霍老太太立在檐下,只管搀着梁延说道:“阿延,祖母年事已高,唯一的心愿便是盼着你能早日成家立业。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姑娘吗?若是有,便说出来,祖母替你说和去。”
梁延勾勾唇角,道:“我有喜欢的,但祖母您肯定不会喜欢。”
“胡说!我们阿延看上的姑娘,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祖母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你只管说出来,好让祖母知道是谁!”
霍老太太不依不饶,梁延一时不耐,便道:“我喜欢萧子窈。祖母难道会喜欢她?”
“——她、怎么会是她!?”
霍老太太大惊失色,便一下子攥住他,人老珠黄的手,微一发力便像一只骷髅,“她害死了你弟弟阿耀,她有什么好的,一个不守妇道的二嫁女,哪怕是娶妾我都不准你娶她!”
梁延眉心微皱。
“祖母,您只管好好养老,别再操心我的事了。”
他轻轻推开霍老太太嶙峋的手。
“更何况,喜不喜欢,我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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