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章武三十五年后,大明四方扰攘,孙儿多次领兵,身先士卒平定叛乱!”
“孙儿广开言路,采言纳谏……”
“孙儿整饬世家大族,为朝廷开源税基……”
“孙儿……”
朱咸铭说了许多,把自己一生的功业都讲了出来。
不得不说,他确实做了许多大事,他确实是一位杰出的帝王。
他原本以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就可以让天下人服气,就可以得到自己爷爷的原谅。
哪知此时,龙椅上的朱审焯怒斥道:“你这篡逆的孽障……还不跪下!”
朱咸铭本能就想跪下去,就如三十多年前那样,在世祖面前他战战兢兢,从不敢有任何违逆之念。
可他毕竟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后三十年经历过大变故,心性刚毅远超当年的小小亲王。
所以虽然膝盖稍弯,但朱咸铭最终又站直了,极为不甘的看着龙椅之上,须发皆白不怒自威的世祖爷。
那是他一生都敬重的人,也是他唯一极度畏惧的人。
“跪下!”朱审焯站了起来。
朱咸铭的腿在颤抖,他的脸上带有悲愤,他看见了厉太子那些人在笑,他的腿依然在颤抖。
“世祖爷,我爹有功无罪!”
侧方响起一个洪亮且刚毅的声音,朱咸铭不用听就知是老十三。
本以为当下是与全天下为敌,本以为是无可依靠,但眼下听到朱景洪的声音,原本悲观绝望且惊恐的朱咸铭,在一瞬间被注入了精气和勇气。
以至于此刻,他面对宝座上的爷爷,再度抬起了自己的头颅。
“爷爷,我无罪!”朱咸铭不再过多解释。
宝座之上,朱审焯目光有犹如喷火一般,死死盯着御阶下的朱咸铭。
“来人,将此逆贼处死!”
立马有侍卫从左右拥来,极为粗暴的控制住朱咸铭后,竟直接将他摁在了地上,紧接着一名侍卫抽出了佩刀……
眼看着刀锋越来越近,朱咸铭是万分惊恐。
他虽然是皇帝,但归根结底是个人,是个不想死去的人。
他口干舌燥,他目眦欲裂,他身体颤抖,他死命挣扎……
可是,他的一切都毫无作用,当侍卫扬起刀狠狠斩下时,朱咸铭怒吼道:“老十三,护驾!”
乾清宫御榻上,朱咸铭猛然坐起身。
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盖在身上的被子也被其扯烂。
梦里的情形还影响着他,让他依旧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让他分不清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陛下,您怎么了?”
几名小宦官来到榻前,他们负责近身伺候,以便随时可听旨做事。
“叫十三来,叫十三来!”
朱咸铭语气急切,很显然他还未恢复过来,只因刚才的梦实在太真实,何况还是经历他这辈子最怕的场景。
“陛下,可是要传襄王殿下?”小宦官硬着头皮答道。
被这样一问,朱咸铭稍微警觉了些,然后神思逐渐清明下来。
又有一宦官试探着问道:“回禀陛下,十三爷他远在东南,可是要传旨请他回京?”
这个时候,朱咸铭已恢复冷静,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调整好了呼吸,神色肃然说道:“没事了,出去!”
“是!”
几個小宦官退下之后,朱咸铭拉紧被子微闭双眼,扶额独坐榻上回想着刚才的情形。
虽然知道是梦,可眼下再回想起来,朱咸铭亦是心有余悸。
此刻他不禁在想,若真有阴曹地府或是西天极乐,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世祖爷,如何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
在朱咸铭思索时,程英也已接到奏报,着急忙慌进到了乾清宫内。
他先是找了几个小宦官问情况,了解细节之后便严厉吩咐,今晚这件事绝不许再议论,否则直接打死。
几人不解其中深意,但在乾清宫当值的人,最清楚就是不该说的不说这道理,否则便是拿自己和家人的命开玩笑。
吩咐完这些,老太监程英方进到皇帝寝室内,此刻朱咸铭仍坐在榻上。
“陛下,您无碍吧?”
程英是朱咸铭心腹,是天下少有能得其信任的人,所以朱咸铭愿意说几句。
“方才做了个梦,世祖爷说我是逆贼,还说要杀我……”
听到这些话,再结合刚才小宦官的回话,程英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他是真的没想到,皇帝竟对襄王信任如斯,在危急时刻只想到这位来护驾。
“陛下,十三爷在东南已得大胜,想来不日就会返京了!”
“嗯!”
应了一声后,朱咸铭又问道:“现在是何时辰?”
“陛下,刚过丑时!”
换句话说,从皇帝洗漱完睡觉到现在,才过去了一个小时左右。
“你下去吧,朕歇了!”
“奴才伺候陛下就寝!”
上前扶着皇帝睡下,程英灭掉了几处烛火,然后便退出了寝室去。
正统十五年四月初八,黄历上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原本冯渊不太信这些,可当他收到一封请帖后,让他的观念有了些动摇。
请帖来自他的同学,邀请他今晚参加宴会,准确的说是参见征夷庆功宴。
这次的宴会,主要宾客当然是文武官员,也邀请了地方大族和一些学子。
东南七省学子极多,但学子参会的名额只有五十,所以得这份请帖很不容易。
能得到这份请帖,全靠了冯渊那位同学。
此人名叫李自恒,去年头次参加春闱,便高中二甲第二十五名,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五岁,绝对称得上的年少有为。
冯渊能收到这份请帖,显然得到李自恒的认可,由此可见他也极优秀的人,才能在国子监交到这样的朋友。
冯渊学习非常刻苦,而且经历过大起大落,做人做事做学问悟性都极高,被同样有能力的人看重不稀奇。
当然,他俩能走得这么近,冯渊接济过李自恒,且格外照顾其自尊心,想来也占了很大因素。
只可惜,科举考试到了会试这一关,考试成绩跟学问高低并不绝对匹配,所以冯渊就落榜了。
“自恒兄,你这份礼,实在太厚重了,叫我……”
因科考排名极好,李自恒在结束吏部“观政”培训后,被分到了都察院这种清贵衙门,而后被派到金陵做了巡农御史。
李自恒家庭条件很差,小时候没少受苦受欺负,做了官之后自是嫉恶如仇。
原本他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很难混得走,说不定也会被参个“沽清正之名,使地方多事”,然后就稀里糊涂的免官了。
但李自恒运气好,遇到了东南开战,遇到了贾雨村要征粮。
在这个大背景下,李自恒用大明律打击豪强,简直是得心应手无往不利。
这也导致,在整个金陵御史系统里,他的表现作为亮眼显著,于是深得贾雨村的赏识。
在这个缘故下,李自恒得到了推荐名额,然后就把请帖送给了冯渊。
“冯兄,你的学问不在我之下,这次庆功宴你本就有资格去!”
“何况你是有操守,有远大抱负之人,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正清官场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李自恒,冯渊只觉得无比惭愧,他自认为没有对方说的那么好。
必比如他若是做了官,虽然一定会守着底线做事,但嘴巴上绝对会圆滑许多,绝不会把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挂嘴上。
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整治奸恶就得比对方更奸才行。
听李自恒说了许多,冯渊也不再说感激的话,因为那确实显得肤浅了许多。
“自恒兄,你如今在官场上,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
“我知道自伱到任,一气呵成办了许多大案,引得百姓称道世人赞颂!”
“可你想过没有,你自己也得罪了许多人,这在官场上乃是大忌!”
旁人这样说,李自恒只会当其是个小人,然后不与理会拂袖而去。
但他知道,冯渊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愿意分辩几句。
“冯兄,我堂堂正正还怕他们?”
冯渊随即说道:“是……你不怕他们,可他们怕你吗?”
“他们……”
没等李自恒说完,冯渊接着说道:“他们中的许多人,家里大多有人做官,关系盘根错节互相帮衬,从下往上能通到省里乃至朝廷去,他们当然不会怕你这七品御史?”
“你们动他们,是因为有人需要你动他们!”
这些问题,李自恒从没有想过,冯渊的这番话让他陷入了深思。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然后就发现了冯渊说的话有其道理。
自己做了官却没悟透这些,冯渊没做官却心如明镜,这让李自恒对冯渊更为佩服。
“冯兄,受教了!”
可紧接着,李自恒又抱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民请命匡扶社稷,我辈士子义不容辞!”
“圣人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不敢媲美圣人,却也心向往之,此心不改无论祸福!”
这些话,李自恒说得义正言辞,他是真的打心底里这么想,而且从始至终都是这么做的。
换句话说,从他已有的言行来论,他已经可以比肩圣人。
“自恒兄高洁,我不及也!”冯渊坦然承认。
这些话题都太沉重,所以接下来浅聊几句后,冯渊便岔开了话题,聊起了金陵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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