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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1章24赦免

    没人能预料得到。

    我的意思是,谁能想到?谁可以?看着他从那个简陋且可笑的石头王座后面走出来,打扮得像是个退休的富家翁而这一切发生在我们已经到场足足十分钟以后?

    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本该察觉到的,是不是?

    我是个超人类,尽管我从不以此自居,甚至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是超人,我拥有超越常人数十倍的感知,我可以听见一个人在扣动手中枪械扳机时那把枪所发出的最细微的嗡鸣,因此我本该知道他站在那石头王座后的。

    我本该知道。

    本该。

    真可笑,‘本该’,听上去充满了悔恨。‘我本该有所进步’、‘我本该再快一点’、‘我本该取得更多荣誉’

    诸如此类的说法让我身心俱疲,这些陈词滥调不过只是自我安慰的一部分,是谎言本身。

    把它们重复一万遍,然后,我会得到另一句话。

    ‘卡利班上的事情本不该发生。’

    可能吗?当然不可能,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卡利班注定要叛乱,正如雄狮的存在注定无法被我们所察觉。

    他是这天底下最难缠的一头野兽,只要他想,他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而不被发觉。我不是说他像康拉德科兹或科尔乌斯科拉克斯一样善于隐匿,雄狮只是有耐心。

    任何顶级掠食者在捕猎的时候都很有耐心,收着尖牙利齿,只待某个时刻来临。

    我仰头看着他,不确定这是否就是那个时刻。

    他那双难缠的深绿色眼睛让我颤栗不已。

    “放轻松,扎布瑞尔。”另一个人如此说道。

    我没有回头看他,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他的眼睛冷酷得如同一片荒原,我只能在里面看见我自己的倒影,而我已经拒绝照镜子很多年了。

    我知道自己在衰老,但我没有确切的感知。活上将近四百年是什么感觉?有的人或许会把这称之为长寿或永生,但就我个人而言,这不是永生,这只是在慢慢地变成标本。

    “你在颤抖。”

    那个人继续开口,他一贯平静的语调里这次带上了很明显的关心。

    我感激他,但我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难道他看不出我现在只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吗?

    或许他看得出来,只是他不想让我这么做。

    但是为什么呢?

    我转头看向他,我想冲他质问,至少也得甩上那么一句话,比如,你为什么非得逼问我?

    但我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归根结底,他做这些事只是出自好意,而我

    我想我只是恐惧。

    雄狮曾经这样做过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来到我们面前。他做过类似的事,你能明白吗?他把我们斩成碎片,鲜血糊满他的黑甲。

    他在杀戮,杀我们,而我们只是呆在原地,像是羊羔。我在卡利班上见过羊,吃石头的好牲畜,能产奶、毛和肉,每一样都对平民有好处,就连被杀的时候都很方便。

    当农场主提着刀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甚至不会叫。

    我们也没有叫,我们只是死。

    我逃了,当时我想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跑了,很多人跟我在一起。

    我们抢了一条船,驱逐舰吧,大概。再之后,我能记起的事情便不太清晰了,多数画面都并不连贯,显得跳跃且撕裂。

    我一会身处那条船的舰桥上和人争论接下来要去哪,一会又独自在沙漠中流浪,身边空无一人。但更多的东西都只是噩梦,我没有对人说起过这件事,但现在大概也没必要再隐瞒了。

    说到底,这里只有我。

    是啊,我会做噩梦,梦里是燃烧的卡利班,手持利剑的雄狮,四散的尸块和他染血的绿色眼睛。

    这梦折磨了我很久很久,我无法冥想,无法闭眼,甚至无法保持安静。

    我不应当如此脆弱,但是,噩梦中的东西曾是我毕生所信仰的事物,我为那些事奋战了很多年。而它们被颠覆了,仅在一瞬之间,我甚至不知道理由。

    所以,请原谅我。

    “扎布瑞尔骑士”那个人再次唤我。“莫要沉沦。”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警告,不明显,但我听出来了。我低头看他,想知道确切的反应,但他的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和他对视,过了一会,他抬起右手朝我伸了过来,手掌自然地弯曲成弧度。我认出了这个礼仪,来自我的家乡泰拉――他打算和我握手。

    我有点想笑,因为握手礼通常用在见面或离开之时,他的用法不对

    但他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看向他的眼睛,那冷酷的荒原本身

    我握住他的手。

    “多谢你,大人。”我低声说道,同时暗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坚持下去,骑士。”

    我希望我能如他所愿。

    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

    “你们都来了。”雄狮说,语速缓慢,声音威严,一如从前。

    我们专注地凝视着他,在场众人鸦雀无声,火把在石柱的边缘静静燃烧。空气变得很沉重,还未抵达我们无法承受之重,但已经缓慢地逼近了极限。

    我看见至少十来个人正在犹豫不决地扭动手指,他们想把手放上武器

    我希望他们做下去。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想法到底是出自我身体中的哪一个坏掉的部分,但我的确希望他们拔出武器――至少要表明一种态度吧?

    “如果有人想拔剑的话,就尽快做。”雄狮继续说道。“我允许你们持剑与我交谈。”

    我听见许多把剑被拔了出来。

    “很好,诚实,骑士的美德之一。现在你们手上拿着武器,而我没有,我想,谈话应该可以正式开始进行下去了。”

    突然,有个人喊叫了起来:“那是什么意思?”

    雄狮看向他:“什么?”

    “你说我们拿着武器而没有――”

    那个人挤出人群,他有张苍白的脸,头发被束成短战士辫绑在脑后,他几乎大汗淋漓。我记得他,扎尔克,一个如我一样的流亡者。

    “――这是什么意思,原体?”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雄狮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开始回答:“这意味着我允许你们对我挥剑。”

    在这句话被说出口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感到喉咙发紧,一阵异常的干渴吞噬了我,口干舌燥仅仅只是最基本的病症,紧随其后的是头晕目眩,瞠目结舌和一系列让我大脑发涨、发痛的可怕猜测。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其他问题吗,扎克尔?”雄狮问。“如果没有的话,我想尽快进入正题。”

    扎克尔不再说话了,他悻悻地握着剑,退回到了由黑色甲胄组成的丛林之中,变回了它的一部分。于是雄狮点点头,想要将话题进行下去。

    他已经张开了嘴,话语就卡在喉咙里等待。然而,好巧不巧的是,有一个声音几乎和他在同一时刻响起。

    我认识说话的人,那是骑士中士阿弗卡,他是我的导师。在我刚刚进入军团的时候,他负责训练我,以及其他的二十来个人。

    但他现在看上去远比我要年轻,那头长长的黑发仍然像是从前一样披散在肩膀上。他过去经常笑,喜欢开玩笑,现在却满脸严肃。

    他也是那些握着剑的人之一。

    “什么样的正题,伟大的雄狮?再杀我们一遍?”

    雄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如果我要这么做,你们会在第一时间被处死。”

    “是――啊。”阿弗卡拉长语调,有点刻薄地笑了。

    “你只是派了个凡人来我们面前宣读一些类似于教会祷言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再然后你就把我们扔出了审讯室,让扎布瑞尔带着我们去见那个所谓的战团长。”

    “说实在的,原体,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一万年前我搞不懂,现在也是一样。或许是我比较迟钝或愚蠢,但你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二吗?”

    雄狮没有理会他那大胆的嘲讽,只是平静地重复:“我说了,如果我想杀了你们,我会在第一时间处死你们。”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阿弗卡加大音量,如此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点直接杀了我们呢?何必大费周章,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的话?你想杀了我们吗,父亲?”

    他仍然保持着他的咄咄逼人,但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种隐藏得非常好的痛苦。

    昨日我们有过一场交谈,他说他没办法相信自己正待在雄狮的船上,因为他上次见到他的时候,雄狮正忙着带人朝他们冲锋。

    我想,我理解阿弗卡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归根结底,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有点可悲。

    我们是被驯化了吗?只要雄狮挥挥手,我们就能抛弃那过往所经历的背叛与痛苦,再次为他而战?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样,但阿弗卡一定会。

    他看上去很刻薄,很冷漠地站在那儿,但他其实是在哀求。他希望雄狮告诉他‘我从未这样想过’,然后他就会归剑入鞘,单膝跪地,重新宣誓他效忠于雄狮。

    帝皇啊,我们到底是什么?羔羊?奴隶?

    雄狮用他冷酷的声音将我再次拉回现实。

    “是的。”他缓缓说道。“曾有一段时间是这样,我想杀了你们全部。”

    阿弗卡瞪大了眼睛,他的希望落空了,他把失望表现得非常明显。至于雄狮他很敏锐,他知道阿弗卡想做什么,但他拒绝了,且拒绝得非常直接。

    我已经难以形容我对此事的感受了――是欣喜还是失望居多?我没有答案,只知道卡里尔洛哈尔斯在叹息。

    我看向他。

    “扎布瑞尔骑士,这银河里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好好说话,是不是?”

    他似乎在开玩笑,但我没能笑出来,而雄狮再度继续。

    “我不会否认这件事,那时,我的确想杀了你们。我找遍了大半个银河,将卢瑟带了回来,想要让他解决你们在卡利班上的政治斗争和派系倾轧。”

    “我希望他能让你们都冷静下来,不要再去思考那些可笑的政治,专注在真正的危险上,但我终究没有料到我自己的故乡会以炮火袭击我。”

    “当时谁在战舰上?谁有答案?你们有吗?我们一抵达卡利班的地面,轰炸便在同时发生,仿佛一切都早有准备然后是袭击,无法掩盖的、真正的袭击。”

    “我自己军团的装甲师朝着我冲锋,和我一起回到卡利班上的三个连队在顷刻间就死伤大半。在鲜血中,我看见我的儿子们全副武装地朝我冲来。”

    雄狮走下石头王座的台阶,来到我们所有人正前方。燃烧的火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和褪色的金发上跃动,投下深刻的阴影,他的呼吸里仿佛带着濡湿的血气。

    “请你们告诉我,那时我要怎么做?”

    你还能怎么做呢?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它流过我的三颗肺,一阵苦涩随后涌起。

    他仍然很勇敢。我想。

    在流亡的那些日子里,我见识了各种黑暗,在没有亲眼见到以前,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那些生活在痛苦中的人们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逃避现实

    如果有可能,人们会愿意付出一切摆脱当下的痛苦与眼前的苟且,一如此时的雄狮。

    他毫无疑问是痛苦的,他双眉紧皱,表情介于悲戚与肃穆之中,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便是能够表露出来的最大程度的悲伤了。

    他不是那种会哭泣的人,比起哭泣,他更愿意做的事情是战斗。

    他从不逃避,你明白吗?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是一把被雄狮牢牢握在手中的利剑。但是,任何剑都是双刃的。他从不逃避,这意味着他绝不动摇。

    在逐渐冻结的空气中,我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可能性:如果他接受阿弗卡的建议,如果他不把这些话说出口

    “我别无选择。”我的原体用冰冷的声音打碎了我的幻想。“是卢瑟拉住了我,他从通讯频道里听见了几个宝贵的呼叫讯号,来自轨道和修道院。”

    “有人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舰船上的武器会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开火。于是我转变策略,带着剩下的人赶往了通讯中心。”

    “我们联系上了他们,随后,我录制了一段音频,要求所有卡利班上仍然忠诚于帝皇与帝国的人做好准备战争就这样开始了,在我们离开三分钟后,整个通讯中心都被彻底夷为平地。”

    “电磁炸弹紧随其后在城市内爆发,通讯频道彻底紊乱,我们无法与任何人取得联系或再进行沟通。后面的事,我想你们都清楚了。”

    是啊,我们都清楚

    但雄狮提到的这些事是我并不知道的,我相信他不会说谎,而且他提到的通讯中心的事也相当符合我记忆中的一些疑点。

    整件事再次快速地被我回溯了一遍,无论这是否会招致更惨痛的教训,我都必须这样做。好在这一次,我的记忆没有背叛我,我清晰无比地回到了当日的卡利班。

    燃烧的天穹与森林,被炸成残垣断壁的城市,互相残杀的我们

    我迅速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当时有人在卡利班上猎杀他。”卡里尔洛哈尔斯淡淡地说道,将我得出的结果加以强调。

    是的,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雄狮和卢瑟,军团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轰炸不偏不倚地在他们刚刚回归的时候落在了头顶。

    我想象着那场面――他们的脚可能才踩上卡利班的草地不到几分钟,天空便猛然变色。

    这简直让我不寒而栗,因为能做到此事的人必定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而且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与雄狮为敌是个非常可笑、非常荒谬的想法,但那人依旧这样做了。从他造成的结果来看,他绝非一个蠢货,因此我相信,他当时必然有某种依仗。

    这依仗让他非常自信,甚至让他认为,自己能够一劳永逸地杀死雄狮。但他也不是什么自大的人,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做好了准备。

    第二轮轰炸紧接着就落在了通讯中心,雄狮说它被夷为平地,那地方是座坚实到能让帝国之拳和钢铁勇士联合起来发出抗议的堡垒,那么轨道上的舰船到底用了什么武器?

    我不相信有走火的可能。

    还有电磁炸弹摧毁我们的通讯能力,让我们无法搞清楚状况,无法解开误会,只能在杀戮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天杀的畜生。

    我要杀了他。

    我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能咀嚼金属的力量被用在了我自己的牙齿身上。很快,我就听见了清脆的碎裂声。

    麻痒与痛楚从嘴中蔓延,血水和口水混在一处,裹挟着碎掉的牙齿经过牙龈与舌头,被我吞进腹中。

    我的兄弟们中无人再讲话,每一个人都正在以某种方式发泄自己此刻的怒火。

    有人紧紧握剑,有人深呼吸,有人如我一样咬牙切齿,还有一些人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全身紧绷地从喉咙里扔出难以形容的咆哮。

    卡里尔洛哈尔斯松开我的手。

    “按理来说,我不该来此,扎布瑞尔骑士,我想你应该对这件事也有疑问?”

    他问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问题,我对此事其实并不如何关心。但我需要这件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否则我一定会把自己活活逼疯。于是我顺着他的问题问了下去。

    “是的。”我含混不清地回答,牙齿的碎片卡在喉咙里,制造出一阵鬼祟的疼痛。

    “其实答案很简单,是雄狮请我来的。”他平静地回答。

    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不再局限于轻柔,而是掷地有声,令人一听便忍不住要信服。

    所有人都开始看他,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眼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到底是谁,但那些挂在他胸前的勋章是货真价实的,任何一个军人都不会忽略它们到底能够代表什么

    很快,在它们的帮助下,卡里尔洛哈尔斯这个名字便开始在我那些稍微迟钝的兄弟们之间流传。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正看着一个从古泰拉时代活到今日的法老或什么类似的东西,反正不像是在看人。

    “在卡利班之乱后,诸位错过了许多事我无意讨论它们,只想指出一点,当年在泰拉上时,莱昂艾尔庄森曾发过一个誓。”

    他走向前方,脊背笔直,就这样穿过了我们,走向了石头王座前方,站在雄狮身边。

    他看上去远比雄狮要矮小得多,我记得他当年并非如此。跃动的火光投下的阴影在勋章上持续蔓延,而他的影子却如同针尖般缩在脚下,没有向后延伸。

    这不合自然规律,雄狮与他站在一块,可他的影子已经被拉长了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某种古怪的回响。

    “而这份誓言的具体内容其实非常简单。”他接着说道,貌似对我们的怀疑一无所知。

    “莱昂艾尔庄森发誓,有朝一日,他要以法律和正义的名义处决卡利班之乱幕后的所有主谋与帮凶。而且,如果可以,他会请一个午夜之刃来记录这场审判。”

    他举起右手,轻抚在胸前,朝我们严肃地颔首。

    “这也是为何我会站在这里。”第八军团的教官冷冷地说。“以帝皇与康拉德科兹的名义,我在此见证并记录。”

    话音落下,狂风骤起,一阵活物般黏腻的黑暗自他脚下升腾而起,在我们的悚然中将他吞没。而这并非结束,黑暗持续地翻腾,驱灭光亮,吞噬火焰

    就连温度都开始被夺走。

    是的,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温度是被夺走的,有某种力量不允许它们在此处存在。紧接着,一只狰狞的利爪撕碎了黑暗,在已经完全熄灭的大殿中站在了我们面前。

    我首先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有四米二高。第二件事则是,那身甲胄依旧恐怖。

    最后一件事是他的脸,那惨白、狰狞的骨面

    雄狮缓缓开口。

    “审判从这一刻开始,我的骑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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