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记忆是和声音、气味与图像结合在一起的,音乐家在听见某首曲子的时候准会想起自己第一次练习它的那个下午,画家在听见某句似是而非的评价时多半也会记起自己的第一个评论者
无论这些东西是好是坏,无论人们愿不愿意去承认它,它都一直存在,且将永远存在,直到保存着这段记忆的那个载体失去活性,倒在血泊中或寿终正寝。
而对于康拉德·科兹来说,每次挥刀,他都会想起一句话。
“握刀的手要紧,你必须快速地挥刀,快速地将它捅入心脏,切除血管,戳刺要害。人体在面对利刃所带来的伤害时会不可避免地感到疼痛”
“因此,这是一种必要的仁慈,不是对敌人,而是对你自己。如果不始终保持着最后一点应有的怜悯,否则便会变成怪物。不明白吗?没有关系,康拉德,你以后就会懂的。”
我现在的确懂了
夜之王面无表情地狂袭而过。
阴森且充斥着恶臭的黑暗在他身侧拉扯着他,来自深渊,来自噩梦,却对他十分熟悉。每一个声音都正在冲他窃窃私语,言语里满是恭敬。有些枯瘦的骨手从他脚下蔓延而出,捧着一顶仿佛月光般皎洁的王冠,试图为他戴上。
科兹看也不看,便将它一脚踢飞。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骨手们倒也不沮丧或生气,只是将它捡了回来,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
他迅速地冲出了这片黑暗。
浩瀚天穹在这一刻骇然变色,独属于枉死者们的血色刺破了漆黑的云层,像是庆贺着他的到来一般悄然出现。狂暴的气流吹拂而过,如暴风一样啸叫着吹过他盔甲上的每个缝隙,猩红的斗篷飘荡纷飞,在风中烈烈狂舞。
夜之王身处暴风眼,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
真是盛大的欢迎仪式啊。他想。
此刻的战场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此处异象。当双脚都被泥泞与鲜血绊住,还有余力观察天空的便不会剩下多少。
科兹踏前几步,来到了这座尸山的最边缘。他举目四望,恰巧看见一群冷灰色的钢铁与明黄色的顽石,以及数量较为稀少的其他‘帝国之拳’。
他们正在战壕内奋战,苦苦支撑彼此,二者彼此摩擦,迸发出的火星早已化作熊熊烈火,对当前的局势造成的影响却并不大。
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至少,相较于叛军们来说是如此,叛徒们的人数可不正常
科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一幕,心里清楚,自己又走回来了。
而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这已经是第四百二十三次了。
每一次,只要他试图找寻到那个正在游荡的神明,就会被属于祂的力量被动地送往其他地方,送往那些已经被仇恨的螺旋彻底浸透的地方。
夜之王明白,这是一种催促。神明正在催促祂完全陌生的受宠者前去为祂完成更多复仇——而不是前来寻找祂,因为祂根本就没有想要见他的欲望或情绪。
复仇之神一视同仁,绝对公平,完全无情。
康拉德·科兹无声地笑了——哎呀,亲爱的神。请问伱是否知道,你其实是个愚蠢的神?
你被权能绊住了脚,渴求着制造更多的仇恨,全然不顾你真正的目标在黑暗中发出的狂笑它甚至都不需要躲着你,只需要几个简单的障眼法和似是而非的仪式,就能欺骗的你在泰拉各处游荡。
叹息着,科兹闭上眼睛,黑雪飘荡而落,在肩甲上缓缓融化。他默数五秒,睁开眼睛,而这个时候,属于夜之王的漆黑双眼中已经再也不剩下任何多余的感情,只有一片独属于杀手的冰冷。
完成任务、杀死目标、制造谋杀,仅此而已。
刀刃不需要感情。
他张开双手,从尸山上一跃而下,狂风吹动黑发,掠过额前。他的表情却极其淡薄,一秒钟后,他落地,右手中的一把短刀已经染血。
它不是陪伴他最久的那一把,只是一把遵循他要求被打造而出的精工级别的动力武器,用来杀戮已经完全足够。
他冲向那群如鲜血般猩红的敌人,刀刃斩切而过,将被陶钢包裹的肉体彻底切开。
他刻意地放缓了杀戮的速度,叛徒们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存在。随后,这些所谓的怀言者竟然开始高声地呐喊他的名讳——众刃之主,夜之王,诺斯特拉莫的幽魂
他们崇拜他,而并非仇恨。
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是不是啊,父亲?科兹刻薄地嘲笑道。
+是啊+
科兹眯起眼睛,让那缕金光从他眼前消散。
他微微歪头,挥出左手。骨头碎裂,鲜血喷涌,最简单直接的暴力残酷地显露出了它的爪牙。一个穿着不同于当今任何辅助军军装的叛徒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和下半张脸都被科兹彻底撕开了。
在经过他的时候,杀手刻意地看了看他。
又一个时间错乱的最好证据,他想,这场战争到底持续了多少年?
+这不是战争,康拉德,战争是会结束的。+
天呐,你听上去还真悲观。就像他一样,我的两个父亲都是天下一等
一的悲观主义者吗?
+我其实很乐观。+
夜之王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尖利地在敌阵中回荡了起来。一团跳动的蓝色火焰朝他袭来,发出了更为尖锐的叫声。科兹头也不回地将它一把捏碎,然后冲向了下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裹着人皮的怀言者牧师,也是召唤出那团蓝火的始作俑者。他的盔甲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人皮,还被燃料刻意地染成了猩红色。
光是看着他,科兹就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被灼烧到痛了——拜托了,至少来点正经的动力甲吧?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可能存在的机魂的吗?
夜之王突兀地止住步伐,站在一体热气腾腾的尸体中对他咧嘴一笑,优雅地举起了右手刀刃,将它旋转了一圈,改为正握。
怀言者的表情迅速地开始扭曲。
他没戴头盔,过度苍白的脸上满是黑色的经文。他的确是洛珈的儿子,如果忽略那凹陷下去的双颊与病态的双眼,他看上去和洛珈至少有七分相似。
然后,科兹将他腰斩。
在他的惨叫声中,夜之王拖着他的残躯奔向了一辆冒着火光的坦克。
这辆仿佛来自地狱的载具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噪音,好似咆哮,巨大的烟尘从那冒着橙光的履带之间轰然爆发。一连十几道粗大的激光从它的炮口处迸发,却无一命中。
科兹微笑着将那牧师的残躯塞进了履带之间,闪身离开。一团由爆炸带起的火光将这个巨大的家伙彻底掀翻,和坦克早已合为一体的机组人员在其内发出了沉闷的哀嚎,想要从内离开。
于是,好心的夜之王便用刀切开了肉质的装甲侧板,将他们一个个从其内拖出。
然而这些人却并未对他的好心报以任何谢意,为了以示自己的不满,科兹在他们的额头上留下了样式精美的帝国天鹰,并滑稽地将他们用一根长长的八芒星旗杆连续地串起。
由婴儿皮肤缝合而成的旗帜正在飘扬,其上的混沌八芒星却被人彻底破坏。创口看上去仿佛一把垂直的、正在滴血的利刃。
舞动着这面旗帜,在叛徒们因被刻下天鹰而发出的剧烈尖叫声中,夜之王冲入了敌群的最中央。
一连串顺畅的杀戮就这样悄然诞生,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将要结束的异象。
只有不断横飞的残肢断臂,仿佛血肉的旋风,而这正是夜之王正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工作的最好证明。他以刀换刀,以刃破刃,让一条又一条生命快速地从他手下消逝。
他的战甲上溢满鲜血,纹路被血腥勾画成了另一幅残酷的模样,缝隙内卡满了碎肉和骨头,黑发被鲜血濡湿,斗篷倒是不复此前猩红,叛徒们黏腻的鲜血将它变得暗沉了许多。
按道理来说,这样畅快的杀戮本该让他感到快意,对叛徒们的折磨也应该让他拥有笑意,然而,真相是什么也没有。
没有快感,没有冲动,只有平静。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表象,他需要制造恐惧,于是他塑造了一面残酷的旗帜。他需要让叛徒知道他的到来,于是他下手毫不留情,残酷至极
刀刃总是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切断血肉的,不是吗?
十分钟又四十四秒后,他们开始溃逃,朝着被混沌之力开启的裂缝狂奔而去。
科兹没有追赶,只是松开左手,将那面旗帜扔下了。他收起刀,把腰间的刀鞘倒了过来,碎肉和鲜血从中涌出。这样一来,他的利刃方才归鞘。他深呼吸一次,用双手将额前的碎发抹了上去。
由于鲜血的关系,要做到这件事并不难。鲜血飞溅,顺着额头朝下滑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制造出了蜿蜒的痕迹。科兹仰起头,看了看天空。血色已经消弭了,黑暗仍存,仿佛一道冰冷的钢铁苍穹。
他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你恐怕还需要继续尝试,康拉德。+
嗯继续尝试多少次呢?科兹在心底发出疑问。
他找了一块石头,缓慢地坐下了,等待着他兄弟们的到来。
他们一定会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意识到他为他们在这场血腥的拉锯战中制造出了多大的空挡。不管是佩图拉博,还是罗格·多恩,他们都不会错过一个如此好的破局机会。
他们会来,他们会找到他而我却找不到他。
科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低下头,寂静的微风吹拂而过,燃烧的金属劈啪作响,他的呼吸却静谧到仿佛陷入沉睡。
+你很累了,吾儿,我知道,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
科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死去。
我知道,这还远远不是尽头,这样的追寻和杀戮还会发生许多次。
我为祂取得的每一次杀戮都将把我和他推得越来越远。我已经尽量地在不带情绪地执行杀戮了,然而这终归是复仇。
而我必须如此,祂方才允许我继续做出尝试,前去追寻祂,试着觐见祂。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很痛苦,父亲。我正在杀死他。
没有回答,只有叹息。
康拉德·科兹睁开眼睛,看见两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忽然微微一笑:“嗨,你们好,现
在是下午几点?我们是否应该吃晚饭了?”
佩图拉博伸手将他拉起,罗格·多恩递来一块破布,钢铁之主用左手接住,开始用它轻轻地摩擦夜之王的脸。后者没有挣扎,只是略显无奈地翻了翻眼睛。
干涸结痂的鲜血从脸上缓缓掉落,仿佛被艺术家用雕刻锤敲击的石膏像,暗红的碎片均匀地掉落,其下惨白的脸安静如初,甚至仍有余力进行他最熟悉的表情。
“不要再笑了。”钢铁之主低沉地说。“我知道你不好受。”
“分内之事。”科兹耸耸肩。“就像你必须和罗格并肩而战,你也不好受吧?”
破城者弗里克斯不着痕迹地咳嗽了一声。
“如果你嗓子不舒服的话,你可以先行离开,弗里克斯。”佩图拉博头也不回地说。“去维护战壕,应对下一场战争。刚好,我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来和我的兄弟谈话,全都离开吧。”
钢铁勇士们沉默地转身离去,罗格·多恩默不作声地比划出两个手势,不用声音就下达了两个命令。
于是,涂装各异的‘帝国之拳’和传统的帝国之拳便也紧随其后,像是已经拥有了并肩作战数十年的默契。
“哎,罗格——”科兹抓住机会,朝着刚刚回过头来的顽石眨了眨眼睛。“——你觉得,和我们的阿博并肩作战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安心。”顽石说。“就像得知你前来支援。”
佩图拉博试图转头,但不知为何没能如愿。
科兹撇撇嘴,又坐回了那块石头上:“你这样说话就没什么意思了,罗格。我还指望着从你这儿听到点有关阿博的抱怨呢。”
‘阿博’缓慢地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从牙缝里吐出了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为什么?你不是都同意了吗?我已经这么叫了你一路了,亲爱的阿博。”科兹嬉笑着耸耸肩。“还是说,你只是不想让罗格听见这个别称?”
“我已经听见了。”多恩说。“实际上,早在很多年前,早在卡莉丰还未成为洛科斯的女僭主时,我就已经听到过她这样称呼佩图拉博了。”
“那次是意外。”钢铁之主阴沉地说,却看也不看就站在他身侧的多恩。“不要得寸进尺,罗格·多恩。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忘记那次晚宴后的理论比拼是我获胜。”
“恭喜你获胜。”顽石朝他点点头说。“我当时没来得及向你贺喜,现在补上,应该不迟。”
科兹忽然不怀好意地问:“那么,当时为什么没来得及?”
佩图拉博并不回答,只是抬起手,把他从石头上拎起,又用手抓住他的肩甲,带着他走回了他们正在挖掘的新战壕里。
罗格·多恩悄无声息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立刻跟上,而是抬起手烧掉了那面旗帜,方才开始迈步。
他们回到战壕之内,又绕进了一个位于地下的房间。科兹观察片刻,发现房间的挖掘者居然还留出了可以转为窗户的刻线。
“真有趣。”他轻笑起来。“建筑家的本能?”
他看向佩图拉博,后者用面无表情以及一个幅度极其轻微的侧头告诉了他答案。
于是科兹转向罗格·多恩,又问道:“这到底算什么呢,罗格?究竟是你作为建造者的本能在起作用,还是你仍然保持着希望?我们已经身处地狱了,你却还想着为房间留出窗户。”
“我们会赢。”罗格·多恩平淡地回答。“然后,这间临时挖掘出的粗糙地下室会被扩建,它会得到完整的配套设施。四周的废墟会被清走,街道将按照正常水平来设计。到了那个时候,我预留出的这些刻线就能让工人们轻松许多。”
科兹微笑着朝他颔首:“伟大的构想,只是,那时的泰拉上还有蓝天吗?不是我悲观,兄弟,只是,你或许应该加深刻线了。比起正常的玻璃,他们所需要的可能是防弹窗户。”
多恩几乎要被逗笑了,顽石用较为轻松的表情对他兄弟说出的笑话给予了最高评价。他被包裹在一具伤痕累累的甲胄之内,每一个地方都布满伤痕或弹孔,情绪却好似不受影响。
科兹扭头看向佩图拉博。
钢铁之主看也不看他,缓步来到了房间中央,那里摆着一张临时组合而成的桌子,由多个空掉的板条箱互相堆叠而成。边缘上则摆着几个黑色的方块,他伸手一一按动它们,一面地图就这样被投影而出。
“泰拉的空间与时间都是混乱的,但我们已经将整个皇宫东线的情况彻底摸清。”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指向了地图上的某处。
“我们此刻就身处这里,由双脚丈量,不会有错。我们从未离开这里,混乱的空间没有愚弄我们的余地。依托着这里,我们建造起了长达五公里的简陋防御工事。从战壕到配套的阵地和阻敌区,应有尽有”
他忽然陷入沉默,罗格·多恩接上他的话。
“但也只能建五公里了。”顽石严肃地说。“这就是极限,人手不够,战局混乱,缺少补给。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而五公里对于整个皇宫的东线来说不过只是杯水车薪,因此我和佩图拉博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康拉
德·科兹轻声问道。
他很平静,几乎像是明知故问。
“象征。”罗格·多恩吐出这个词。“敌军不在乎纪律,不在乎战术,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或我们的生死。他们只想让一切变得混乱,看着人在火焰中尖叫。但他们仍然需要找到我们才能做到这些事。”
“他们需要找到我们,才能杀死我们,折磨我们,因此我们打算对战壕做一点小小的改动。”佩图拉博平静地说。“比如,每隔五百米竖起一面旗帜。”
多恩来到长桌旁,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又精准地点出了十个点。
“十面旗帜。”他说。“只要敌人不瞎,就能第一时间发现我们的存在。然后,他们的尸体将越来越多。”
钢铁之主冷笑起来,一口气说出了许多话,像是早有此意,郁结已久。
“而我们会将这些尸体留下来,堆积在战壕周围,以作京观,以及一个地标来使用。”
“他们绝对不会罢手,只会一直发起进攻,一直前来此处试图杀了我们,或者让我们精神受创。”
“他们就是想这样,想看着其他人和他们一样投入所谓混沌的怀抱,成为一条被带着血的骨头所吸引狂奔的野兽。而我们会用人类最原始的方法告诉他们,野兽为何会被灭绝。”
“他们来的越多,来的越频繁,这个地标性的建筑就将越庞大。它没有任何设计,也用不上任何建筑材料,只需要将尸体摞在一起就可以”
他将双手轻轻地放在板条箱们的周围。
“很讽刺吧?”佩图拉博以一种有别于往常的语调问道。“两个建筑师的第一次合作,所建造出的地标性建筑却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罗格·多恩没有回答。
科兹摇摇头。
“如果你们真的建成,我想,那会是我生平仅见的壮观建筑,比皇宫都要好,起码它不金。”他如是说道。“但是,我想给你们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康拉德?”多恩问。
“把每一具尸体都刻上帝国天鹰。”夜之王微笑着回答。“相信我,你们会用得上的。”
——
康斯坦丁·瓦尔多低头喘息。
他的肌肉他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疲惫到了某种极限,纤维像是细密且拉着重物的钢索那样彻底紧绷,只待一个机会便要完全断裂。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握住日神之矛,和身边的科尔乌斯·科拉克斯并肩作战。
“告诉我——”拯救星之主在杀戮的间隙安静地询问。“——我派出去的那支小队,可有完成他们的职责?”
“死得其所。”禁军元帅低沉地回答。“是我生平仅见的勇士。”
的确如此,这不是安慰,也不是夸大其词,而是康斯坦丁·瓦尔多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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