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从很多年前开始,图杰阿就喜欢上了夜晚。这倒不是说他喜欢黑暗,他只是喜欢夜晚带来的种种感觉。
是啊,感觉。
比如待在廉价旅馆的房间内阅读当地的报纸,仔细地扫过每一个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字,手边最好还摆着一把便宜的有机糖果。
当糖果的奇特味道缓缓地在舌尖上爆发开来时,报纸上的字通常也组合成了一些不那么好的词语。
火拼,仇杀,骇人听闻的贪污腐败。谁在东区因为偷盗而被吊死了,谁以叛国罪被处死,哪家工厂倒闭,工人们无处可去这就是帝国的常态,而且,已经算得上是好的常态了。
不管图杰阿走到哪个地方,只要这个世界还拥有一定的秩序,这种事就会时时刻刻发生。
不过,报纸上的字偶尔也会成为另一些词。比如某些消息,某些从群星的黑暗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报纸上会说,帝国取得了另一次胜利,又有一颗于黑暗年代失落的世界回到了星炬的光辉之下。图杰阿知道,通常来说,这种事都是真的,只是稍微晚了一点。
或者很多点。
没有办法,这种消息都是由泰拉政务部门发出,经过重重审查,才能抵达当地政府,然后它们会再经过更多的审查。最后当这个讯息登上报纸时,这颗星球可能已经回归帝国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了。
巢都人呆滞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便将他的枪扔了回来,再也没有犹豫或拒绝。图杰阿单手接过,顺手将它放进了大衣的右侧口袋。
“我是哪种人呢?”牧师问道。他身后是一座被维护的很好的小教堂,但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那些鲜血来源于将整座教堂的四周全都包围起来的破碎尸体。他们死不瞑目,脸色狰狞地凝视这三个仅存的生人。
对方明显知道他在做什么,却并不在乎。
看着她一点点地渐行渐远,图杰阿却始终没有将右手从大衣中拿出,他甚至没有移动,仍然站在原地,和牧师隔了大概十米左右的距离。
“我怎么知道?”戈尔回问。
而这具尸体在活着的时候是一位强壮的巢都人,他拥有一把大口径的自动枪,右手的食指甚至还搭在扳机之上
图杰阿看向另一具尸体。
“他不在这里,至少现在不在。”牧师微笑道。“你该回家了,戈尔,记得下周四过来参加礼拜。”
牧师和蔼又赞许地点点头,这才转过身。
有多少人为此而死?帝国的忠诚者们付出了怎样的牺牲才将这個世界带回?
它在什么地方?是太阳星域,还是朦胧星域,亦或者是更为遥远的黑暗群星?还是那已经失落数千年渺无音讯的奥特拉玛五百世界?
当然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有很多次,图杰阿都想越过某条界限,用他手上的那点权限与资源来搞清楚这件事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哪怕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今夜想的事情恐怕有点太多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仍然保持了沉默。他继续聆听着那位满手血腥的大屠杀制造者和戈尔之间的交谈。
而且,报纸会隐瞒细节。重要的细节。
图杰阿收回视线,粗略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满地的尸体将教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生前大概也有过这种念头,但没能做成,反倒在死后达成了这个目的。
他扬起右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戈尔魂不守舍地点点头,下意识地便转过了身,要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图杰阿却在此刻叫住了她。
“暂时还没有。”牧师平缓而又耐心地回答道。“有些血债,就连死亡也不足以偿还。”
戈尔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可怕的尸堆。她干巴巴地问:“他的代价已经付完了吗?”
她颤抖着,正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手指滑稽地在冲天辫上来回抚摸。那表情看上去活像是个因为化学药剂而畸形的弱智儿,又或者是在意外中伤到了大脑的可怜工人。
那种平静叫做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帝皇啊”戈尔深深地叹息一声。
恰如此时此刻。
凶手将他变成它仍然只花了两刀。
“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满手鲜血的牧师如是回答。
牧师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那微光几乎像是寒冷的月亮夜风吹拂而过,图杰阿与他对视,吞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口水。
“你——”巢都人戈尔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是什么人,牧师?”
这也怪不了她。图杰阿想。
“我父亲只是个酗酒的混蛋,他在莫兰家族的工厂做事,一直做到死。他怎么可能认识你这种人?”戈尔难以接受地问。
戈尔就这样慢慢地踩着尸体离开了,她的靴子踩在死人们的肉上,那声音听上去仿佛在用木棍殴打完全冻硬的肉。
“你也不必知道。”牧师如此告诉戈尔。“格拉罕姆先生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因此他必须付出代价。”
再者,夜晚能为他提供的感觉有很多种,并非每个晚上都可以这样安然无恙地待在廉价旅馆内调
查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有一些晚上,他会不可避免地沾上血腥。
最终,他还是慢慢地将手拿了出来。
他站得笔直,正用染血的手敲着自己的腰。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图杰阿瞥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判断出这位牧师绝对经常做类似的事。
他不能违反法律,以及他自己仅有的那条准则。
图杰阿低下头,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那具尸体。
遗憾的是,他们甚至没能将自己的鲜血溅在教堂的大门上。
它虽然浑身鲜血,但伤口仅有一处,位于喉咙处,创口面积并不大。伤口处的皮肉没有翻转,却非常深。这意味着凶手是切开了他的喉咙,而非砍开。
“我不明白”
比起第一具,它就要凄惨得多。它的左手从肘部开始整齐地一分为二,断口处平整的像是被人用单分子采矿器处理过。它的腹部有一道平直的刀口,五脏六腑从中滑落,正在夜色下冒着热气。
“我的枪。”
星炬的光辉是怎么再次照耀到这个世界的?
她现在还保有理智真是个奇迹,图杰阿想,这种程度的大屠杀,就算她是个小头目,恐怕也没怎么见过。不,大概是根本没见过。巢都内虽然多的是杀人狂,但是,像这样的杀人狂
他再次瞥了一眼牧师。
“不明白什么?”
“和我来。”他说,然后就走向了教堂那扇被打开的侧门。
透过虚掩的缝隙,图杰阿看见了蜡烛的光亮。但是,十来分钟前,在他和戈尔满怀恐惧地跑出教堂以前,那些蜡烛就已经全都熄灭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而是问了个问题:“这些死人呢?”
“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的。”牧师说,并拉开了侧门。
烛火之光摇动着从内蔓延而出,投下了昏黄的光线。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教堂大门前白色的地砖上形成了一片鬼祟且瘦长的阴影。
图杰阿低头看了看影子,又抬头看了看牧师本人。他把手放进了裤子的口袋,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一张被揉皱的纸。他蜷曲手指,将这张纸握在掌心,然后才抽出手,握着拳头走向了教堂。
牧师侧开身,给他让开了路。待他进入后,便轻轻地关上了侧门。他似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悄无声息的,就连呼吸都轻柔到几乎令人无法发觉
图杰阿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打湿了。
牧师迈步走过他,步伐轻到没有半点声音。他一直走到了布道台前方,这才沿着那小台阶缓缓地坐下。他背靠着布道台,双手仍然一片血红。
图杰阿盯着那双染血的手,保持了完全缄默。他现在也没明白那两把长度不算短的直刀到底去了哪里。
牧师仰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大概有很多问题想问吧,调查员先生?而今夜还很漫长,我的礼拜也已经完全结束了。因此,我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替你解答这些疑问,不知道伱意下如何?”
“我建议我们最好从互通姓名开始。”图杰阿僵硬地说。
“你说得对,先生。”牧师笑着答道。“我叫霍斯特,只是人们都更喜欢用牧师这个词来称呼我。你呢?”
“图杰阿。”
“很高兴见到你,图杰阿先生。我希望利塔特拉的第二区没有给你留下太糟糕的印象,这虽然是个小地方,但也是个很不错的小地方。”
“它很安静,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从未发生过。实际上,那位仍然在偿还代价的格拉罕姆先生在过去几乎从没来过第二区。”
“我们这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他的上司,或者说,主人,也看不上我们这里的那些小小钱财。”
自称霍斯特的男人合拢双手,发出了一声脆响。
“所以他们是为你而来。”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图杰阿。“你知道原因吗?”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图杰阿舔舔他的嘴唇,这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不,我不知道原因,我也不理解一个贵族为什么要公开针对一名调查员。不管到底是谁下的命令,这都已经算是犯下叛国罪了。”
“我知道。”霍斯特说。
图杰阿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我知道原因。”霍斯特重复一遍,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看着他这样,图杰阿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出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杀光那些人的。那种数量的包围就算等量换算成没有意识的活死人,仅凭两把双刀,也起码得杀上两个泰拉时起步。
霍斯特活动活动脊背,走向了一本被扔在地上的小册子。他弯腰将它捡起,朝着图杰阿走了过来。
和上次一样,他还是将这本册子塞进了图杰阿的手里。诡异的是,他手上那些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却没能在册子上留下任何痕迹。
“翻开第二页。”牧师后退两步,如此说道。
图杰阿依言照做,他翻到第二页,一眼便看见了一行如血液般鲜红的小字。
凡祂信者、眷者,必将亡于刃下。
图杰阿抬起头,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死在另一把利刃之下。”霍斯特笑眯眯地回答道。“这是今夜我为你解答的第一个疑问,图杰阿先生。”
“可我没有问问题。”
“你已经把问题写在了脸上,我看得出来。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死那些人的,而现在你知道了。至少,你得到了一部分的答案。”
图杰阿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地用这种行为缓解了一下他的氧气上瘾症状,霍斯特却抢在他说话以前开了口。
“那么,第二个问题。”牧师收敛起笑意。“你想知道有关这间教堂,以及我身份的真相,对吗?”
图杰阿没有说话,而是保持了沉默。他紧紧地握着右拳,然后松开了手。那团纸掉落在地,很快便被微风吹走,不知道飘到了哪个角落。紧接着,他将手伸入大衣的口袋,握住了他的枪。
子弹已经被更换过了,他感觉是戈尔做的。他会为此感谢她,但他不确定子弹对他眼前的这个东西,是否有用。因此,那句道谢大概要带到坟墓里去了。
“图杰阿先生?”霍斯特探询地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你要做什么?”
图杰阿忽然意识到,他没有眨过眼,一次也没有。
他绷紧全身肌肉,慢慢地说道:“我要做什么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回答,牧师。”
“什么样的——”
“——我才是问问题的人!”图杰阿厉声喝道。他拔出枪。
霍斯特笑了,笑容里满是赞赏。他举起双手,再次后退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同意。
“好,你问吧。”他说。
“你是否忠诚?”
“是的。”霍斯特立即回答。“我完全忠诚于帝皇、帝国和人类。”
“你是什么人?”
“帝国国教的低级牧师,霍斯特·恩德罗。”牧师从善如流地答道。
“一个牧师凭什么杀光他们?”
“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图杰阿先生。我是祂的信者,因此我必将亡于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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