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心蛊入肚的一瞬间,赤红色的蛊虫破蛹而出。
它刚一孵化就展露了凶性,直接钻入了皇帝胃部的血肉之中,疯狂噬咬,一路游走。
蛊虫入腹,带给人的痛苦非比寻常。
哪怕是沉浸在幻心蛊幻境之中的皇帝,也不可抑制地对这疼痛起了反应,他脸色煞白,呆滞的瞳孔在颤动,慢慢这颤动扩大到了整个面部,然后是躯干、四肢。
他忽然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身躯直挺挺地往后一倒。
商悯不料服下蛊虫后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她弹身而起,手扶住皇帝的后脖颈,免得他后脑勺撞到龙首椅上发出响声。
商悯脸侧的耳朵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耳,分心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生怕胡千面进来。
幸好幸好,此时只有她在陪侍,不然她也不敢就这么给他喂下蚀心蛊。
宿阳城内,与敛雨客待在一起操控着母蛊的商悯化身也面露急色:“敛兄,这皇帝吃了蛊虫之后怎么一副疼得快要死掉的样子?”
“通常来说是有疼痛反应,但不会很大,可能是因为他本就年老体弱,再加上体内已经有幻心蛊,所以蚀心蛊再入体比寻常人更凶险。”敛雨客道,“控制住他,让蚀心蛊潜伏到心脏处再沉寂,不然两只蛊虫会直接在心脏里面打起来,届时皇帝会爆心而亡。”
“已经在控制了。”商悯擦擦汗,又抽出少许灵识汇聚在白小满化身中。
皇帝的宫殿中,龙首椅上,商悯手脚并用牢牢地锁住了皇帝的双手双脚,两只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两只手死死钳住他的手腕。
皇帝嘴里被塞了本奏折,防止他突然叫出声把妖引进来。
可是他的身体还在扭,商悯身后冒出来一条大尾巴,尾巴变长像绳索一般把皇帝的躯干捆得结结实实,这下他可算老实了。
商悯灵窍开启,观气术之下,盘踞在皇帝心脏的绿色妖气微微躁动,虫子形状的虚影翻滚游弋,与此同时皇帝繁重衣服下腹部的皮肤鼓起了一个小包,蚀心蛊以可怕的速度在他皮肤下游动,寻找去往心脏的路径。
它还没走到心脏,皇帝就有了支撑不住的迹象,他的眼神一时挣扎,一时清明,更多的是痛苦。
商悯生怕皇帝突然闹出点事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束彩色云雾从她口中吐出钻进皇帝七窍,不同于幻心蛊的全新幻境在构筑,皇帝的大半意识被拉进了魇雾幻境之中。
他僵直的躯干和四肢猛然瘫软,双目空洞瞳孔散大,呆滞地看着宫殿的穹顶。
商悯嘘了口气,双手双脚和尾巴都没放松对皇帝的控制,怕他一个挺尸又挣扎起来。
她眉头紧皱,按照心念构筑了一个与勤政殿一模一样的虚无之境,把皇帝的灵识安放其中,让他保持批改政务的状态,利用熟悉的环境麻痹他的感官。
魇雾幻象构造完毕,商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幻境中的皇帝,他正一本接一本地在奏折上写朱批,陷入了麻木而机械的劳动中。
看了半晌,商悯觉得没问题了。
现在就等寿宴的时候控制蚀心蛊钻进心脏和幻心蛊打起来,届时皇帝会短暂地恢复神志……然后再爆心而亡。
据敛雨客估算,皇帝恢复神志的时间能持续十息左右。
很短,但这是他最后清醒的时间了。
起码在死亡那一刻,他会是清醒的,会做回那个大燕皇帝,而不是受妖摆布的傀儡。
商悯怜悯地最后看了皇帝一眼,正要将意识抽离魇雾幻境,可皇帝批改奏折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他举着毛笔,茫然地注视着手上的奏折,接着将奏折缓缓放下了,麻木的眼中竟然出现了闪烁不定的思考的情绪。
皇帝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向商悯看来,细细地端详着她。
很突然地,他笑了一声。
商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惊疑地看他。
“朕的胡子,好玩吗?”
苍老的声音传入商悯耳中,满是皱纹的面颊尽显疲惫与沧桑,皇帝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商悯。
商悯眉梢一挑,面色微愕。
她想过皇帝有可能在魇雾幻境中恢复神志,但这一刻到来了,她还是猝不及防。
光凭魇雾可能不行,蚀心蛊的入侵让幻心蛊幻境出现了漏洞,皇帝被囚禁了许久的意识终于重见天日。
“好孩子,叫你费心了。”皇帝枯败的脸上满是苦涩。
商悯眉心跳了跳,低头打量自己在幻境中的形貌。
肉身的外表可以伪装,但灵识与神魂给人的感觉是伪装不了的,除非是在幻境之内,她可以借助幻境扭曲自己的外貌,不然灵识真身就会显露。
她身躯的外貌和白小满一样,灵识就是自己的本来面目。然,商悯一向谨慎,她当然有记得在灵识驾临幻境时稍作伪装。
理论上来说,皇帝就算意识恢复了清醒,也不该看穿商悯是谁。
可是听皇帝的语气,他倒好似全然知晓了。
“你知道我是谁?”商悯没用敬称,只直白地问。
“大燕每一任皇帝,都会修行观气术。”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我知道你是谁,可是却不能看清我的枕边人是谁。”
“陛下,你是何时被她控制的,为什么不能看破她的真身?大燕太尉真身为妖,你竟也没有看穿吗?”商悯拱手,连珠炮似的发问,“你看不出你儿子身上流着一部分妖血吗?还是说陛下当年学艺不精,看不穿妖物本体?”
皇帝沉默了。
良久,他道:“你身上也有姬氏的血,不要叫陛下了,叫舅舅吧。”
商悯稍感意外,细想又觉得皇帝这么说实属正常。
他有求于商悯,商悯助他挣脱幻心蛊,他无论无何也不能拿出君主的派头命令她了。此时的他,比起皇帝,更像是一个阶下囚。
“你先前接见我,让我喊你皇伯伯。”商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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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以前是以前
,以前的是我也不是我。”皇帝神态平和,竟然没有用“朕”的自称了,“我名姬瑯,今年六十有五,三十五岁登基,在这张龙椅上坐了三十年。我登基时,立誓要做出一番旷古烁今的大事业,我传下质子令,一步一步谋划伐梁……”
他忽然停了下来,商悯皱眉问:“然后呢?”
“然后就此止步。”他嘴角和眼中都是苦意。
“刚开始中蛊时,我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只是偶尔会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事,我以为是我累了,可情况越来越严重,一点一点陷入了更深的幻境之中,直到十五年前,我彻底丧失了意识。”
皇帝拍了拍身下的龙首椅,眼神苍凉。
“在那之后,我不再是皇帝了,只是一个于家国无用的废物,一个愧对圣人教诲的小丑。我死后当有恶谥,我也不应葬入皇陵,千百酷刑施于吾身,也不足以弥补我对社稷造成的伤害。”
商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等皇帝情绪平复了一些,她才问:“幽禁子邺是你自己决定吗?想要占领梁国疆土,也是你自己想法吗?”
皇帝身体一顿,他嘴唇颤抖,道:“是。”
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的力气,他瘫倒在椅子上。
没有借口,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谭闻秋利用了他,或许一桩桩一件件事确实有她在背后引导,伐梁是她想看到的,可是在皇帝修行了观气术,没有被幻心蛊完全控制的时候,她不敢过多冒头,也没有那么多插手的余地。
“妖定有办法隐藏妖身。”皇帝并不清楚他们隐藏妖身的关键在于转生秘法。
褪鳞之前,妖魂人身,褪鳞之后妖身渐显,方才能被看破。
他哀声道:“夫妻多载,我不知道她竟然是妖,不知道大燕依仗的太尉苟忘凡也是妖,我那长子,已经舍去了旧名,化名谈烨,现在对他母亲言听计从,可悲!”
“哈……”商悯笑了。
她实在是没忍住,这的确是一件可悲又可笑的事情。
皇帝不了解子邺,哪怕他是父亲,是令太子臣服的君主,他此刻还是认为子邺会向着他的母亲,而不是人族。作为父亲,他对姬子邺的了解少到令人发指,作为皇帝,他识人不清,竟看不清谁才是忠于社稷的。
为君为父几十载,他教导子邺,却不知道子邺是什么样的人。
“何故发笑?”皇帝怔住。
商悯止住笑意,冷漠道:“我不告诉你。”
皇帝神情更显怪异。
要是姬子邺在这里,他会急于向父皇剖白心迹吗?
商悯很难揣测他的想法,可是如果换成她,她是懒得向这样的父皇解释的。清白很重要,但也要看是对什么人展露清白。
对于某些人,真是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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