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夏竹心情很好。
上午孟慷培亲自替老太太办理完出院手续,叫上夏竹、许默两小辈一起去饭店吃饭,说是给老太太接风洗尘。
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身上沾了不少消毒液的味道,多少有点晦气。
这事儿要放在从前是决计不可能的,孟慷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打小就信奉无神论,从来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
可现在,他竟也学了老一辈的风俗。
夏竹眸光一转,笑着打趣:“姨父这些年怎么也变了?”
孟慷培站在丁舒桐身旁,体贴地接过丁舒桐递过来的大包裹,四十岁的年纪却不输三十出头的人,他顶着一张可以窥见他年轻时候的盛世美颜的面孔,对着夏竹轻笑:“姨父年纪大了。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只盼家人平安无恙。”
不知道是不是经受艺术的长期熏陶,孟慷培身上携着一股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质。
夏竹曾在小姨的房间看到过姨父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姨父着一袭月白长衫,指间捏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睼着眼,满脸不羁地瞥向镜头。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傲气自负,是美院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不少姑娘前仆后继涌上去都没用。
未出名前有大人物看上他的画,想要重金求买,小姨父却将所有画都烧了个干净,狂妄放言:“我的画不卖给腌臜的生意人。”
而这样骄傲自满的人最后却甘愿为小姨画地为牢,生活里除了画画,只小姨一个人。
他俩在外流浪那两年朝不保夕,日子过得极艰难,曾经自负到“不为金钱所动”的小姨父为了挣两人的生活费竟然瞒过小姨偷偷到街头为人速写,一张速写三十块,那天他画了上千张,勉强赚足半个月生活费。
小姨得知实情既心疼又难过,姨父倒是看得开,安慰她:“规矩是用来破的,骨气是拿来断的,不必难过。”
夏竹曾亲眼目睹过姨父宠溺小姨的名场面,丝毫不怀疑小姨父能做到心甘情愿为小姨付出生命的举止。
很长一段时间,夏竹都在想,她这辈子是否能遇到小姨父这样坚定择她的人。
后来她意识到,这样的爱,一生难遇。
生来没有的,以后也不会有。
刚下手术台的冯珂知道老太太要出院,特意准备了一份礼品,说是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
夏竹靠近病房门口,冯珂顺势将礼品塞到她手里,嘱咐她这段时间辛苦了。夏竹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拒绝。
等她反应过来,冯珂已经转身离开。
他就像个功成身退的大英雄,送了礼就撤,丝毫不给人回绝的机会。
冯珂私下对老太太多有照顾,老太太对他印象不错,见状连忙让夏竹去办公室亲自感谢冯珂,还嘱咐她以后有机会请人冯医生吃个饭。
夏竹前脚刚追出病房,后脚老太太就在丁舒桐的帮
助下坐进轮椅,望着门口感慨:“这冯医生人不错。”()
我那天悄悄问了一嘴,人还单着呢,北京本地人不说,父母都是医生,祖上还曾出过宫廷御医,也算是医学世家。无论是家庭还是自身条件,跟汤圆儿都挺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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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要是互相看对眼真是皆大欢喜。”
许默本来准备陪夏竹一起去见冯珂,打算当面跟他说声谢谢,结果听到老太太开尊口,许默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落到最后一句,许默已经歇了心思。
他缄口不言地阖上病房门,侧身茕茕独立在幽静深长的走廊,视线落在几步之遥的医生办公室,脸上情绪不明。
病房内丁舒桐还在跟老太太细谈这提议,似在思考这两个人到底合不合适。
聊到最后,丁舒桐提前给老太太打预防针:“她的事儿她自己能做主。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姐夫最近在忙一个大案子,估计一年半载结束不了。您出了院跟我住段时间?”
老太太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什么案子?”
丁舒桐含糊解释:“一桩经济案,牵扯的人太多,姐夫也焦头烂额着呢。您就别关心这些了,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帮大忙了。”
不知道是不是医院的味道太刺鼻,许默胸腔闷得慌,没听两句就折身去楼道透气。
—
夏竹跟冯珂聊完出来,病房里早没有许默的踪影。
丁舒桐招呼夏竹去找人,中途还不忘给夏竹使眼色,好似在说“赶紧去看看你的小竹马哪儿去了,别走丢了”。
夏竹无奈地扯了下嘴角,钻出病房到处找人。
15层楼找了个遍都没发现人,结果在消防通道找到许默。
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侧着身子扎进那道门,没走两步,一抬头就见许默立在转角的窗户下,指间捏着一根烟,没点燃。
楼道昏暗,他藏于光影处,身材被窗口斜照进来的光线切割成黄金比例,优势尽显。
背光而站,脸部阴沉得看不清情绪,他的眼睛却漆亮有神,略带诧异盯着凭空冒出的她。
夏竹看到人,骤然感觉心里缺失的那块被填满了,她上前两步,满腔疑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许默抬抬眼,神色闪过一丝恍惚,“出来透透气。”
夏竹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
索性丁舒桐见她久久未返,打了个电话过来催促她。
夏竹紧绷的心弦立马松了半拍,眉梢也染了半分轻快。
接通电话,夏竹低声交代:“找到人了,我们马上下楼。”
丁舒桐没说两句就挂了。
夏竹揣好手机,终于有借口:“小姨她们在楼下等我们。”
许默配合地点头,跟着夏竹走出楼道。
路过垃圾桶,他将那支没点燃的烟抛进去,夏竹摁完电梯下行键正巧碰到这幕,她眉眼微抬,下意识问:“你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 许默眉头微拧,似在思索,“13年。()”
提到敏感数字,夏竹立马黯然失色,没了问下去的勇气。
许默反而坦荡解释:那两年压力大,忙着在纽约金融街扎根,天天熬夜班。有天晚上心里燥得厉害,下楼转了圈,中途碰到一家中超,进去买了包万宝路。结完账出来,我点燃抽了两口,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
“……”
—
为了照顾刚出院吃不了重口味的老太太,孟慷培选了一家广式餐厅。
餐厅老板跟孟慷培有私交,一早就准备好了包房,就待他们过去。
老板是广东人,说话时带着很浓的口音,夏竹跟许默走在最后面,听着老板蹩脚的腔调,夏竹在背后偷偷跟许默讲:“广东人的普通话确实有他自己的味道。”
“我们剧组有个男演员也是广东人,台词功底极差,每次女演员跟他对戏都忍不住笑场。有时候一场戏得ng十好几遍,耽误整个剧组的进度。”
“这男演员是个花花公子,玉面书生模样再加一副会说情话的好嗓子,很讨剧组女演员的欢心。追求女孩时他很能利用自身的优势,操着一口流利的粤语,总用他那双看垃圾桶都深情的桃花眼迷迷糊糊盯着女孩,深情表白:我好钟意你啊,你知唔知道。”
“一部戏里被他追求的女孩少数也有七八个吧,戏一结束,他就抽身而去,是个十成十的渣男。可是他情商很高,分手时那些女孩从来不会说他坏话,反而觉得他是个好好情人。”
许默听得眉头微蹙,抓住重点问:“那人也追过你?”
夏竹撇撇嘴,笑着否认:“他倒是想,哪儿敢啊。”
“我手上攥着足够让他在圈子里混不下去的证据,他怎么敢在我面前用一些见不得台面的招儿。真敢这样,我肯定不让他好过。”
“曾经倒是姐姐前、姐姐后地勾搭过我,可惜,我瞧不上他的做派。私下给了他一个警告,让他好自为之。”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硬茬不好惹,没敢碰钉子。”
夏竹说这话时满脸不屑,神色里透着淡淡的恼怒,显然是很不喜靠歪门邪道获取资源的人,那男演员好巧不巧撞上她枪口了。
许默瞧着外柔内刚、骨子里充斥着傲气,被世俗裹挟却不世故的夏竹,忽然觉得,她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遇到一丁点委屈就打电话向他哭诉的小姑娘了。
时间带走的,远远不止距离。
那些细碎的变故拼凑在一起,足以够成一个崭新的她,而他全然不知她的陌生。
—
包厢里,孟慷培跟许默聊起了现代教育的发展趋势,两人你来我往,聊得畅快淋漓。
孟慷培看许默的眼神越来越欣赏,到最后,竟有“相逢恨晚”的惋惜。
夏竹向来不喜欢这些,她坐在许默身旁,低着脑袋埋头吃饭。
() 昨夜折腾大半夜,她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弓,耷拉着眼皮,困到手里的筷子几次夹空。()
丁舒桐忙着照顾老太太,没注意到夏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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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得空,正好撞见许默默不作声端起夏竹的小碗,拿着公筷给她夹了两个她刚刚几次都没夹到的虾皇饺,夹完将碗悄悄搁置在夏竹手边,许默又取了个空碗给她盛了碗山药茯苓乳鸽汤。
途中许默还不忘回应孟慷培的问话,两人你来我往,丝毫没有耽误。
夏竹困得时不时垂一个脑袋,压根儿没注意许默的举动,等她好不容易清醒片刻,面前已经多了碗热腾腾的汤。
她扭头瞄了眼旁边的许默,他正侧着身,手搭在膝盖,扭头跟姨父讨论今年美国新总/统就任对中国的影响,这样子显然不像给她盛汤的人。
夏竹脑子晕得厉害,没那精力想太多,只茫然地眨了下眼皮便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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