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深秋之夜,青霜族女君熙琉经历了此生最为艰难的时刻。
难产,为了求生,她不得不付出大半神力,境界从神君巅峰直落至仙君。
背叛,恩爱多年的丈夫全是虚情假意,趁她难产夺她权力,为此杀灭青霜大半族人,她的至亲无一幸免。
绝望,费尽心力生下的孩子是个修行废柴,天生缺了一窍。
熙琉把那讨人厌的孩子扔在屋角地上,三天三夜不给他任何吃喝,希望他自觉地死掉最好,以免她亲自动手,落下个杀害亲子的恶名。
但那孩子就是不肯死,他小猫似地发出弱弱的哼唧声,还能在她查看情况的时候,趁机揪住她的裙角不放。
侍官不忍,劝道:“女君,始终是仙胎,再怎么不济,也比寻常修士强上许多。您瞧,这么小就能抓住裙角求生,很难得。您如今几乎失去所有,他是唯一的机会。”
熙琉看着那孩子懵懂无辜的眼睛,沉思半晌,冷笑出声:“说得对,好歹也是藏庸的种,当今仙帝的嫡长子,总能占得太子之位!我不能便宜那些贱人!”
她会尽力把他养成对付藏庸的刀。
那孩子长得清秀斯文,笑得柔软可爱,他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和吃食双手奉到熙琉面前,甜甜地说:“都给母后,独苏最喜欢母后。”
熙琉有时候也会很爱他,因为他着实讨人喜欢,可一想到他的生父是恶毒虚伪的藏庸,她就忍不住地恨。
她用力把他给的宝贝扔到地上,摔碎踩烂它们,再逼着他把他养的小兔、小狗、小猫之类的活物捏死切碎。
他若不肯,她便使劲搧他的脸,把他关在黑屋子里,把他倒挂在风雨台边缘,说要将他扔到山海界去摔成肉酱。
若还是不肯,就把他丢到妖兽的笼子里去,让妖兽咬他、衔住他的头,直到他崩溃大哭、失禁、乃至晕厥。
可那孩子始终不肯怪她恨她,每次被虐待之后都会哭着爬到她身边,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哀求:“母后别不要独苏,独苏不能没有母后,独苏爱母后。”
每当此刻,熙琉就会很后悔,她会温柔地哄他待他好,但过不了两天,她又开始嫌弃憎恶他,因为他的父亲是藏庸。
谁会爱灭族仇人的儿子呢?即便那孩子是她生的。
她经常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就不会难产,也就不会失去神力,就能保护至亲与族人不受伤害,就能始终保持荣光,不会被欺辱。
这孩子是她的耻辱,时时刻刻提醒她的失败与仇恨。
她没办法全心全意对他好。
独苏渐渐长大,开始懂事,有一天,熙琉在虐待完他之后,突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厌烦与痛恨。
也就是那一天,仙帝藏庸有了聪明伶俐的庶子棠莨,这孩子修行天赋极高,母族同样高贵,远比独苏更为耀眼受宠。
熙琉愤恨之余,决定换一种方式对待独苏,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逼迫他修炼,把所有可以获得力量的东西尽数往他体内塞,即便可能留下隐患、会爆体、会消亡。
事实证明,独苏的修炼天赋实在太差,用尽天材地宝也没什么用,她索性把他全身所有经脉骨肉打断重塑。
“母后饶命,母后饶命,儿子再也不敢惹您生气啦……我会好好修炼,不睡觉、不吃饭、不玩乐、不读书、不作诗……”
独苏哭嚎着,血泪横流,他痛到想要打滚,却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毫无尊严地瘫在地上,一声一声地嘶吼。
“我要的是能干出色的儿子,不是废物。不眠不休地修炼又有什么用?不成功,便去死。”
熙琉把独苏丢在那里自生自灭,径自跑去炼制驻颜宝丹紫媚红。
输人不输阵,她在其他方面输给了扶荔仙妃,万不能再输美貌。
独苏喊到嗓子出血,也就不再喊了。
他想,活着是为什么呢?
尤其是仙族,漫长的寿命和强韧的身体,可能都只是为了方便更能经受折磨,以便去还前生的债。
他可能就是欠了父母的债,不得不用这一生来偿还。
疼痛太过难忍,独苏只能回忆自己学过的那些文章诗篇,逐字逐句地背诵,再琢磨着写出新的篇章。
因为在娘胎里中了不知名的毒,先天有损,但凡涉及到学习,他就显得十分笨拙,修行如此,习文也如此。
他绞尽脑汁也作不出一首好诗,就连他自己也看不上,但在冥思苦想那些字词时,身体的疼痛可以得到极大缓解。
他自得其乐,念着念着,流下泪来。
他又冷又痛又累又饿,若是哪里可以有间屋子可以庇护他,有个人可以爱他护他就好了。
筅北跑进来,同情地道:“殿下,您再忍忍,我已设法禀告陛下,他很快就能来救您。”
“你赶紧逃吧。”独苏勾唇冷笑。
所有的爱和关心都是假的,他的母亲熙琉是明处的刀子,父亲藏庸是暗处的针。
表面上,藏庸很宠他,什么好的、稀罕的都要赐给他一份,也常时召唤侍者询问他的起居饮食,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但实际,既了如指掌,便该知道他随时被虐待被折磨;若真的爱他重视他,早就出手相救,哪里需要别人报信求救?
反倒是筅北比较危险,但凡近身伺候并对他有所同情的侍者,统统没有好下场——不是熙琉干的,而是藏庸不能容忍他这个“太子”拥有丝毫属于自己的人脉。
也就是筅北这种初来乍到的傻子,才会相信仙帝真的疼爱“太子”。
筅北吓白了脸,迅速逃走,却又回头小声道:“殿下,我不会丢下您的,我躲远些是为了能够更长久地伺候您。”
独苏无动于衷。
他憎恨自己的父母和所有这一切。
仙帝果然来了,却没有进来探望或解救自己“心爱”的嫡长子,而是站在门口,云淡风轻地和熙琉说话。
“仙后,你就算有气,也要有个分寸。紫媚红虽能驻颜,始终来得邪恶不正,容易引起流言攻击,于你不利,当好自为之。”
熙琉反唇相讥:“我就剩下这么一点喜好,你也要来管?邪恶不正?你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在我所用的丹药中下毒,让我多次流产,又在保胎药中做手脚,害我难产失去神力、让独苏生来愚笨……”
“你疯了,嫉妒果真令人失智!这种疯话也能说出来,念在多年夫妻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仙帝叹息着打断熙琉的话,迅速消失。
从始至终,这位父亲没问过一句“独苏怎样了”,更未推门看过一眼自己的儿子。
独苏瘫在地上,无声惨笑。
不被期待,被所有嫌弃,他决定去死。
他想尽所有办法自戕,却总被阻止。
熙琉扑上去撕扯他,涕泪横流,状若疯癫:“你怎么敢死!你怎么敢死!你的身上挂着青霜族大半族人的性命!挂着我半生修为!没还清债务,你怎么配去死!”
仙帝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你可不能死啊,你若死了,各大世家会有很多难听话,会影响仙庭稳定,你得好好活着才是孝顺。”
这对难得一致的夫妻,在此刻异常配合,来回轮战不许他死,要他答应不许自尽。
等到他忍受不住认了命,他们又将他从头管到脚。
“怎么穿这个颜色,难看死了,换成白色,统统换成白色!以后不许穿其他颜色!”
“食谱之外的都不许吃……什么,多吃了一枚果子?吐出来!吐不出来就灌药,抠,给我抠!”
时光如水,可磨灭山川意志,又如利刃,刀刀削人。
独苏变成了温润如玉的少年太子,待人接物可亲可爱,对父母言听计从,乖巧懂事。
独苏变成了阴暗暴虐的怪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虐待小妖弱者为乐,变态狰狞。
他想要反抗一切束缚,想要毁灭一切不如意。
他不知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不知对错,视苍生如草芥。
他想拉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只恨自己力量不足。
是的,哪怕尝遍苍梧境内所有危毒之物,全身所有经脉骨肉都被打断重塑,仙庭太子独苏始终是个修炼废柴,修为难以寸进。
活不好,死不掉,独苏对这世界充满了厌恨,戾气十足,只想发泄。
直到某日,受够父母控制折磨的他,听说青霜族新近出了个天赋异禀的小孩。
那孩子叫和光,有个伴生法宝乾坤眼,可以窥得三界任何角落的隐秘之事。
独苏就想,若能拥有乾坤眼,便可监视仙帝、仙后的举动,为自己争得一分喘息的机会。
他想方设法偷溜出去截住和光,抢夺乾坤眼的过程十分顺利,可惜突然钻出个女修,直接将他套了麻袋揍晕过去。
他这一生,被父母各种折磨,却从未被旁人动过一根指头。
他愤怒痛恨,却不敢声张,隐忍许久,始终未曾查出那大胆妄为的女修是谁。
日子太难熬了,独苏决意抓住那女修报复回去,添些乐子。
于是他故意在虐打和光的地方多次虐待小妖,设下圈套引那女修出来。
他的第一百零七位老师曾说过,行凶与行侠都会上瘾,他是行凶上瘾,那女修必然也会行侠上瘾。
果不其然,他终于再次被套麻袋。
双方实力相差太大,他老老实实挨了五次打,第六次时,他冒着被灭口的危险,终于弄破麻袋,看清了女修的脸。
说不上特别美,但是英气勃勃、生机盎然、眼睛特别亮,和他见过的所有仙族女子都不一样。
她身上的缃黄法袍就像阳光,刺眼又温暖,又像她的性子,光明灿烂。
没有一见钟情,独苏十分痛恨憎恶殊华。
他见不得她眼里的光,他想吹灭她的光。
他见不得她的热血勇敢自在,他想折断她的翅膀。
他千方百计找她的茬,却总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打服。
独苏陷入了绝望,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殊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付殊华,成了他痛苦生活中的唯一乐趣。
只要和她在一起,哪怕是挨骂挨打,他也能短暂忘却父母带来的伤痛。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着魔似地喜欢。
她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特质,都是他所没有的。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殊华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爱慕崇拜地凝视着灵泽神君。
她勇敢地跑到灵泽面前,热情大胆地示爱,又在被拒绝之后,黯然却得体地离开。
独苏才知道,原来爱和被爱是这样。
可惜,殊华的微笑不是为他,她的皱眉叹息也不是为他,都是因为灵泽。
独苏想要殊华眼里只有他,想要被她热爱崇拜,他开始反抗熙琉,各种阳奉阴违、争取自由。
他想为自己作主,想让殊华看到他。
他用那些偷来的时光,陪在殊华面前哄她开心,陪她夜游仙庭。
她若还是不高兴,他便故意去欺凌几个小妖小仙,让她有机会暴打他一顿出气。
但殊华很容易就看穿了他的行为,她坚定地阻止他作恶,温和地点破他的错误,予他以开解:“这不是你的错,是没人告诉你什么才是对的。”
独苏崩溃大哭,以为殊华会看不起他,她却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等他哭好,递上一壶梦生花酿的灵酒,陪他喝完,再问:“你有没有好一些?”
他说:“好多了。”
她便拍拍手,潇洒走人,随意丢下一句:“以后不开心了,可以找我喝酒打架,但是别再欺负人啦,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些日子里,独苏短暂地做了一个好人,老实做事,认真修炼,没有再欺负过任何人。
即便仙后熙琉让他去行凶害人争权夺利,他也尽力保持底线。
因为他不想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所以美好的时光便如指间沙,越想握紧,漏得越快。
仙后很快发现了这件事,尽管他竭力解释撇清,她还是设计驱逐了殊华。
灵泽没有为殊华说半句话,更不曾有丝毫挽留之意。
独苏为殊华不值。
但他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殊华黯然离开,不能相送,不能相帮。
他怕给她带去更大的灾难。
此后很多年,独苏总在梦里看见殊华昂首阔步离去的背影,他痛哭流涕,深恨自己的无能。
他对熙琉言听计从,残忍冷酷,因为她威胁他说,如果不按她说的办,殊华定会死得很惨。
可他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凌虐弱者,以为这样,殊华就能及时出现并阻止他的恶行。
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他既怕殊华回来,又疯狂地渴盼她回来。
他每天都在修炼的石室壁上刻痕,一天一道,刻到第三万七千道时,殊华回来了。
灵泽终究还是祸害了她,他把殊华带回仙庭,予她尊荣身份,唯独不肯给她以爱。
灵泽牵着殊华站在仙庭大门之外,将她推到人前,宣布她是他的夫人,云中宫的女主人。
大家都在嫉妒殊华,唯有独苏看到了她眼底的泪光和悲伤。
他替她不值,为她难过,忍不住再次心生妄念。
他爱她。
她是那么珍贵难得,若是予他,他会跪伏在她脚下,将她捧在掌心,把性命和所有一切都奉献给她。
可是她不爱他,她看不到他。
独苏就站在人前,却始终未得她一次回眸。
他心痛如绞。
一百年的光阴过去,殊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她成了循规蹈矩的神君夫人,她深居简出、疯狂修炼,只为能够早日晋升修为,配得上灵泽。
她不再快乐,不再自在如风。
独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堵住她,生气地质问:“从前那个勇敢凶猛的殊华哪里去了?”
殊华笑起来:“勇敢凶猛的殊华当然还在,我想要得到灵泽,所以我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独苏绝望不已,又开始痛恨她的勇敢和坚持:“没有结果的,灵泽天生如此,他若生出私情,便要堕魔。你只是他历劫的因果和责任。”
殊华平静地回答:“我知道呀,但同心树还活着,我也还未心死。想要,就得尽力去争取,确认得不到,我自会离开。”
她绕开他,潇洒离去:“太子殿下专心修炼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委屈又难过,失声喊道:“你就不问我这一百多年怎么过的吗?”
殊华没回头,只扬声回答:“我看到你很好,修为有所进步,精气神也不错。”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独苏以为自己是大声喊出来的,但其实,他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只是像鱼一样地无声张合着嘴。
可能活到这个地步,就是最可悲的吧,不配哭,不配出声,不配被爱和爱别人,只配有恨,只配作恶。
独苏不甘心,他也想做个有爱和被爱的正常人。
仙后一直都要求他,要成事,必须不择手段。
殊华也说,想要,就尽力去争取。
既然代表灵泽心意的同心树还活着,他就弄死那棵同心树,让殊华对灵泽死心,看到他。
但是灵泽居然不肯和离,死皮赖脸缠着殊华不放手。
既然如此,他便发疯,在仙后面前凌迟自己的身体,直到血肉模糊,神魂涣散。
一对疯批母子,他们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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