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盯着她怔了半天,才想起来这竟是那句“上次还是李缥青”招惹出来的问题。
“李缥青,是少陇玉翡山的少掌门…掌门吧。”这倒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和“越沐舟”三个字一样,也挺久没有人问过他关于这个名字的事了。
裴液低头怔怔,有时候不想起来思念就少许多,但一牵扯到,青色的身影就一下占据了脑海,那些上扬的语调、明朗的笑颜…还有泫然欲泣的样子,都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了。
他轻叹一声望着夜空,两手后拄,安静了挺久。这个季节里,神京的风也比少陇要少些冷冽。
“她是我喜欢的女孩…我很想她。”
衣岚山的黄叶已经纷飞殆尽了。
转头望向窗外就是一片冷旷的疏朗,仿佛山林间的清气进入眸眼,令人心胸开阔。
面前的少掌门确实是心胸开阔的样子,手里拿油纸吃着一個鸡蛋韭菜包子,有几日没打理的头面也有些糙乱——不过那挽起的头发依然比她细润。
耳畔的玉翡山门有些无休止的热闹,那是三处楼殿在筑起,同时七处屋舍正在拆除。
屈忻收回目光,低头挑了个白菜豆腐的。
“…所以我说,有名望归有名望,但这几个老先生都株守旧闻,十几年来还在讲那套东西,哪有什么见地。修剑院看在面子上不好辞退而已。”对面少女笑道,用罢包子取帕子擦了擦手,“不过陈礼怀老先生真令人敬佩,剑理研修既深,一把年纪还跟我来玉翡山考辨,要寻什么‘古之羽脉’。”
“包子很好吃,还有么。”
“你来得这样突然,我分你两个已经很够意思了,我自己都没吃饱呢。”
“那怎么办。”
“走吧,去饭堂里请师傅再做一份,博望城的老师傅,别处都吃不到呢。”
李缥青转头拎起失翠和轻氅,两位少女走出了这座小楼。
与山长成一体的石阶,两旁高高的古树,到处都诉说着这座山门的古老,而如今蓬勃的新意正在林间升起。
“这次回少陇是要继续识录药物吗,还差多少?”饭堂也不很远,李缥青探头进厨里要了两屉包子,回头和少女寻了处座位。
“差不多整个北陇吧。”屈忻拿了筷子望着空空的桌面,“我之前寻遍南陇到了府城,然后就被叫去崆峒了,在那个男人身上耽搁了快两个月——他还不肯给钱。”
“…什么叫‘那个男人’。”
“哦,我怕直接提‘裴液’两个字刺激到你。”
李缥青懒得理她:“我给你处方便吧,北陇二十七州,群山所产府城那边都有所记载,你按图索骥,可以省去大半工夫。”
“府衙的舆图我已有了,除了重验一遍已知的药物外,我主要想寻一些古药书或传言中的药物。”
“不是府衙,是仙人台。”李缥青道,“他们十几年前就在顺着山水志遍历群山,很多似是而非的传言在他们那儿都有更清晰的首尾,你们泰山药庐又和朝廷关系不错,我帮你要一份关于药物的好了。”
其实任何对门派与仙人台关系敏感的人都能从这句话中有所感知,自从府城一行后,这位年轻少掌已近乎少陇知名,由陈礼怀得修剑院看重不言,在更暗处的地方,许多人猜测其行止其实亦得章萧烛青睐。
有人说他们是“同缺一只胳膊”的友谊,但了解更深些的人则有另外的猜测——盖因云波诡谲的江湖中,孤身守秘、搏死绝境往往才是仙人台羽检们最真实、最受考验的境地,而在前月那至今无人敢谈论的大变中,这位少女或许扮演了一些重要的角色。
少陇由来门派衰薄,江湖不起,如今又崆峒鲸落,整个少陇江湖正是颓微之时,府衙一欲振兴江湖,二欲使其与府衙联系紧密,正是如今最大的风口,先顺此两点者,便第一个乘风而起。
那么从何振兴呢?陈礼怀在七日讲剑中说:“我们少陇由今至古,有‘花’、‘渊’、‘羽’三脉。”
当然,这所有可窥见的一切在少女的脑子里都不留痕迹,屈忻拿着箸子看着热腾腾的包子放在面前,道:“好。”
“其实我们玉翡山就有一味很独特的药,还是前些日子我和沈师姐一起踏山时想起来的。”玲珑的小包子一共十个,李缥青先夹起一枚,“我瞧了瞧,整个少陇大概也只有我们这里加上薪苍山产得多——没错,就是我们叫做‘小叶儿绒’的,药性清和,熬水喝清咽利嗓…”
屈忻夹起第三个包子。
“什么时候装新胳膊。”
“…”李缥青举起来看了看。
“章台主说帮我联系了养意楼主楼,他们会派大器师来,而且…瞿烛也留下了一张臂膊的设计。只是做这样一只手花费有些太大,仙人台虽说会承担七成,但我还是有些犹豫…现在其实也习惯了,连跟人动手都不太影响什么。”李缥青下意识戳着小包子的皮,“对了,你知道吗,断臂之后的那一个月,我竟然还能时常感受到左手在痛,我把胳膊放在桌上,闭上眼让沈师姐砸左手本来应该在的位置——痛死了。”
“幻痛而已。”
“但喝了杯‘小叶儿绒’茶就好了。”
屈忻吃包子。
桌上稍微安静了一会儿,李缥青向后倚在椅背上,眉角羽妆好像换了一种清淡的画法,少女此时其实颇有一股洒脱大气的风度,她笑了下:“多谢伱这么远带信和东西过来,刚才我把消息告诉师父,从没见过他那么高兴的样子。”
“那个男人付了钱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很莫名地从未担心师父临终前会看不到飞羽仙的样子。”李缥青轻叹道,“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
“他…在神京还好吗?”
“死不掉。”
“别的呢?神京修剑院怎么样,救他去神京的人怎么样,他在神京有什么敌人和朋友?”李缥青微微蹙眉,“你多说两句不行啊。”
屈忻抬起头来:“李缥青,我是个医生,我只知道他死不掉就够了。”
李缥青气鼓鼓翻了个白眼,难得又现出些稚气的活泼:“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等你回去他也要问你我的近况,你要怎么说。”
屈忻认真看着她,良久道:“我觉得…你挺像个没有朋友的空巢老人,碰见人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会认真建议他回来看看你的。”
李缥青沉默一会儿,淡声道:“关于‘小叶儿绒’的事,我再跟你提一下,每年独售你们泰山药庐,一年两季,共一千七百两,你好好考虑一下。”
“说了不要,这种药性的药材平替众多,玉翡产的又不镶金。”
“我做了考察的,你们那‘防寒清咽丹’卖得很好,可以增产的,而我们这味药独特在有份清甜,入口要好很多,你可以加价一些,卖给富人或者孩童。”
“不要。”
李缥青面无表情地将还剩两个包子的屉子扯到自己跟前,自顾吃了。
屈忻举起的筷子顿在空中。
晨光熹微时,裴液梳洗了头面,提剑出门时,齐昭华已坐在马车上等他。
安宁其实只存在于修剑院中。
一登上马车,就见女子端肃而带着疲色的脸,手上捧着一份不知什么事的纪要。
那正是现今绷得甚紧的神京的写照,言论惶惶,凤池扰动,连“可怜夜半虚前席”这样的句子都能传出,越来越多的人已感知到波涛下面蕴育着什么,但又没人确定天幕会朝哪边倾塌。
裴液给齐昭华渡去一道真气舒缓身体:“有些天没见了,居士在忙什么?”
“忙不忙的,我这又丢不了命。”齐昭华抬眸一眼,看了看他,“裴少侠倒真是枚掩不住的太阳,每当我觉得‘这下总该歇几天了’的时候,就又弄个大事情。”
“都是‘恩君’分派。”裴液偏头瞧她手中纪要,“‘入院试’所打点四处…这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方继道的事,他不是要进天理院吗。”齐昭华搁下折子,轻轻揉了揉眉心,“他自己一头往上撞,屡屡碰壁,没有根基还遭人欺负,又弄不清这诸处关节…过两天要入院试了,该打通的得抓紧打通。”
“…哦,我想起来了,那日你们在国子监见面,就是聊这件事吗?”裴液微恍。
他眨了眨眼睛,这时心中有些欣喜——方继道知道女子一直为他费心,想来会很开心。
“没。”齐昭华淡淡看他一眼,“他不知道,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在忙。”
“…为什么?”裴液一下又为朋友伤心了。
“为什么?我嫌烦行不行。”齐昭华笑,看他一眼,“他在这儿屡屡碰壁,我把他调来神京国子监,岂能不管——但你告诉他,又要多想。”
“何况本来也是公事。”齐昭华低眸翻着折子,“就天理院来说,方继道是个很合适的人,你别瞧他表面温软,但他想要的永远只能是自己认同的,谁也影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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