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沐舟这几日在县衙中遇到的人比之前一年的都多。
他自然无从得知他们的样貌,但盲人也有盲人的认知办法,不同的人依然可以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不同的印象。
当然他在盲人之中也属于最为彻底的那一种,毕竟他连双眼都已彻底失去。
平日里他有一种感知光暗的小办法,就是在太阳极盛烈的时候,左手遮住左眼,右手遮住右眼,持续一会儿后突然拿开,便能隐约感到一点异样。
但绝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淹没在一片深沉的黑之中。
在这种黑暗中,最主要的认知手段就是听觉——实际上他的听力也不太好,但是也算够用。
而当视觉完全不可用,全部心神放在听觉上之后,才会发现声音中其实蕴藏着十分丰富的信息。
除了最主要的语声,还有脚步声、衣料声、呼吸声,甚至有捻指声、抖腿声、咽口水声、打嗝声、屁声等等,而这仅是一个人安静独处时发出的声音。
当超出两个人聚集在同一片空间里时,其产生的声音信息就开始不断翻倍了。
——指甲轻轻敲着木料,代表身边这些人令他很放松;掂脚的频率高了,这人现在有些焦急;虽然面上还在言笑晏晏,但脚底传来不停改换站姿的声音,这个人对交谈对象有些不耐烦了……
而除了听觉,还有嗅觉、触觉,乃至直觉。
这些感知综合起来,每個人在他心中便都有了一个独特的影子。
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少年是挺拔轻快的,味道很干净,但不是纤瘦书生的那种,他很强健,身体的热量很充足,每次走近都像一枚小太阳。
那个叫邢栀的女子发出的声音总是有种明显的段落感,她脚步要比别人快上半拍,语声干脆,快但是清晰。
她很机敏,而且明智,能把自身和他人的位置都放得非常对,像一道清爽利落、又井井有条的风,是自己非常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明绮天则非常强。
她所散发出的一切声响都平和稳定,和她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体,如果敌人想从声音上找出她的什么破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若抛开这个最明显的感觉,仅谈对“人”的印象,她便是非常安静、非常明澈。她个子不矮,身材也匀称,如果又长得很清丽,喜欢穿浅色衣袍的话,那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有些像……应宿羽。
但是应宿羽要笨一些,也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平和坚定,而且情绪比较容易波动,总之是比不上这位女子……在武道上。
常致远则是个脚步松散的老人,个子应该不矮,而且身体硬朗,不佝偻,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他的小动作算非常少。说话温和有力,有时则严肃严厉,是个少见的内外如一之人。
而此时,这个松散的脚步走近了自己,“当啷”一声把什么东西放了下来,然后随着衣料摩擦声,发出一声松快的呻吟叹息。
这叹息的声源是从高到低——哦,他刚刚放下的是个板凳之类,现在坐上去了。
“是要下雨?”他嘶哑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黑得很突然。”温和苍老的声音从左耳传来,“越老兄,一直没机会闲谈,冒昧一问,你是小裴的……”
“不是老兄,其实我年纪比你小得多。我和小液没什么亲缘,就是住在一起。”
旁边一时沉默,越沐舟猜他应当是在惊讶地打量自己狰狞丑陋的样貌——萎缩的手掌,枯细的胳膊,无处不看起来苍老到了极致。
但其实这副样貌代表的不是苍老,而是生命的枯竭,只是苍老是多数普通人生命枯竭的原因罢了。
“我今年六十有二,敢问老弟你……”
“我今年……”越沐舟恍惚了一下,这是一个很久没有回答过的问题,“应当五十了。”
“……”旁边的人粗重地呼吸了一下,又沉默了。
他在思考新的话题。
其实没有什么,越沐舟想,可以继续往下谈。
“我刚刚听,那边好像已经交上手了,但现在又没了动静。”声音变得有些忧虑,“不知道这次奉怀能不能挺过去。”
“很难。”越沐舟道。
“唉……”老人一声长叹,“太突然了,事态升级也太猛烈。几天前,我们想一位八生修者足以解决一切,后面来了荆都尉,还有神京来的宗师,本是万无一失了,结果突然全都陷了进去。”
“从这里开始,事件的等级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跃升,整个博望州就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许别驾带人赶了过来,也向神京发了求援。”
“可是,昨天将晚发的信,今天不到晌午,对方就已经来了。”老人又叹息道,“哪怕晚上一天……甚至半天呢?”
梨树响起沙沙的声音,风大了起来,一片轻薄的东西落到了手上,越沐舟举起颤抖的手拈住,一摸索,是片修长的桃形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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