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城东南。
夜色深寂如渊。
李蔚如仍然倚在那颗蓬然深茂的老树中。
如今的博望城里其实已经很少有东西是他年少驰骋时所见的样子了,这棵树应当算一个。
老人把剑抱在怀里,手里轻轻翻着一本有些旧的册子,面孔荫翳在枝叶之下。
册子封面四字是“翡翠精解”,老人其实已经很久不看这些东西了,他的剑也早不再需要书上的文字来规束,但前些日子那个少年递来了一本玉脉之剑,于是整个门派的剑道便一下向前拉长了远远一截。
这条路并非没有存在过,但走过它的人都早已成了典阁中的古老名字,如今作为整个门派剑诣最高之人,向前开拓的责任落在了他身上,他当是尽力向前,把该蹚的路都蹚出来。
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现在这里——黄翡翠要怎么和玉脉风瑶相系,老人得先自己想明白,然后落到纸墨上留给后辈,成为翠羽向《飞羽仙》攀登的第一道阶梯。
两天来他已把《黄翡翠》的几個重要典籍重新翻过,如今这本《翡翠精解》已是较偏僻的一册,书中写的东西老人其实瞧一眼就懂,但却总是在翻过一页后,时不时地停驻片刻。
良久,他轻轻合上了册子,那叶影下的下颔偏转了一下,它的主人似乎是抬头望向了天空。
石簪雪忽然驰想,含笑道:“师叔你说,【照幽】中会不会还存有穆王当年的旧影。”
李蔚如瞧得出来,这位鹤检其实对每个人都抱着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只与我说了一句话。”安藏一笑,“——明剑主明日便要回来了。”
一个对布防一概不知的人,要如此轻易地避过那些耳目,令仙人台的布置在自己眼中如同透明,自然只能是玄门第三阶。
但李蔚如没有纠结这种事情,几天以来他以全部的注意投入这座庄园,然而直到现在,除了些蛛丝马迹,他确实没有察觉到任何人进入过这里。
他把所重新奋起的一切力量灌注于剑艺,而后尽数倾泻到了这枚小珠之中。
安藏却敛起了面容,轻叹:“我倒希望没有。”
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他如此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如此确定吗?”石簪雪偏头瞧去,远远的,那仙人台的楼影在夜雨中隐现,“还让带齐武备,好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
————
尚怀通已真的成了一截枯木。
石簪雪莞尔。
前两日他和少女说这是人手不够、只能落在自己身上的活计,但实际上无洞并没有提,这是他自己要来的事务。
最后一道“流”也拿到了。
安藏与石簪雪并向东行,石簪雪持一柄青色淡灰之剑,安藏持一柄白剑,雨从两人身边毫无痕迹地偏落。
昨日他没有再更换位置,因为无洞递过来一张短笺:“明剑主已离城两日,若仍未见敌踪影,则想必不会再来。”
那戏面后的目光忽然一垂,尚怀通仍是僵死之木,但他的死已惊动了什么——膝盖之上,那柄横放之剑却仿佛被看不见细丝一抽,乍然向外掣了出来。
许久,他才缓缓把刃推回了鞘里,下颔回正,重新翻开了手中夹指的书。
“”石簪雪怔了许久,“原来是这样。”
城南街。
“来的人物若够份量,东西自然便在他身上。”安藏道。
安藏也笑:“最好有他挖坑埋下‘仙藏’的影像是不是?”
————
“这种事情,你相信仙人台就好。”安藏声音清和,“术业有专攻,咱们做打手的就做打手。”
“因为第一个拿到它的,可不是我们。”
黑袍抬起头,静室之中,萧神凄骨的风已不知从何而起。
但李蔚如还是在这里等着。
或者只有在这样孤寂的境地,老人才真正浮出些心底的情绪,怀中鞘柄无声分了开来,枯瘦的指头轻轻摩挲着露出的寒刃,按下的力气令甲缝有些发白。
于是石簪雪也沉默了,两人安静地行了一会儿,女子轻轻一叹:“其实,就算有一天真请回【穆天子】之名,也只能是叶师叔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指上一停,忽然感到身周的秋夜冷雨更萧瑟了一丝。
无烛小院之中。
“嗯?”
他猛地按剑向庄园深处看去。
明光顿时流满了屋子,与此同时,窗外雨声一静,竟然就此消失。
“总得有个根据。”
他真心实意地感到些庆幸,但另一种情绪又令他再次怔怔望向了天空。
铁铸半面所刻之环早已被微弱的荧光充满,环心圆点也在此时缓缓亮了起来,明净透彻,犹如一枚小星。
黑袍男人收回手,盯着这枚珠子安静了一会儿,手腕轻轻一翻将其收了起来。
过了会儿,她又道:“不知今夜能不能见到【照幽】。”
但男人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轮椅上的男子已没有半点声息。
安藏对她轻轻一抬手背,石簪雪没再说下去。
两人同时止住了步子,前方,那巨大的庄园在夜雨中伏如巨兽。
————
仙人台。
四层是一样的安静深寂,一株灯火隔在窗纱之中,映出的身影气质如枭。
蒲怀梦从黑暗中推门走进来,脚步同样没有声音。
无洞只稍微抬了下眸,阖上后继续一言不发,室中仍然寂如绷弦。
这位鹤检仿佛永远不需要休息,蒲怀梦每次进来,他都只在做三件事——翻查、记录、沉思。桌旁的案卷早已堆成小山,但仍然分门别类一丝不苟,这位年过半百的鹤检面上也早有了疲色,一双利眸却从来没有丝毫迟滞。
但今夜,他面前的案上却没有案卷,光棱的案面上只摆着一柄剑,无洞低头在它面前静坐。
“雨势很好,希望他们今夜来。”蒲怀梦低声道,这位天才术士依然是认真微呆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阵盘,“雾会多些。”
“会来的。”无洞声音沙哑。
蒲怀梦没再说话,也在一旁坐下来,目光认真地盯着案上那柄剑。
确实是一柄沉奇而美的兵刃。
柄长七寸,剑长三尺六,柄鞘剑如铸一体,三色斜蜒,由上到下,醇黄、玉灰、玄红,俱是沉色,分界亦不突兀,虽多彩而不杂不艳,是精润之中藏一雄奇之气度,犹如美人仗槊。
无洞确实从不对任何人抱以十成十的信任,他最后给李蔚如的短笺依然是“想必不会再来”,但在另一边,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面对三阶宗师的准备。
两天之前,他看着少年持剑驰马的身影离开博望,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了。
戏面在摊位上消失,小贩刚好是欢死楼的外线,而他所在的齐云商会,刚好牵扯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烛世教相关。
那少年一定会去的。
明剑主也一定会离开。
无洞没有阻拦,也不认为在明剑主的遮翼下,他出了博望就会被摘了果子。
他只把这视为一个信号,而这片战场,是在博望城之中。
李蔚如已在玄门多年,是位很不错的宗师,也多半身份干净,但无洞从来不会把一切计划寄托在这样一个几面之缘的人身上。
这位掌门足以监察到一二阶之宗师的进入,这件事情瞧来也确实应在第一阶止住,但万一真的来了第三阶的玄门呢?
那他就是足以在悄无声息间带走一切。
预估将要面对敌人的上下限,是无洞进入博望后第一件做的事。
他在进仙人台大门之前就见过了骆德锋与尚怀通,他仔细瞧了这位旧日剑魁涣散的双眼,那时他膝上就放着一柄剑,完好的那只手颤抖着远离它,如避蛇蝎。
无洞在与他们倚墙交谈的时候,如不在意地以案上这柄剑轻轻敲了它。
于是从那一刻起,他要知道尚怀通的生死状态,就不再需要别人的耳目。
如今,在四里之外,当黑袍人将夺魂珠推到尚怀通眼前的同一刻,仙人台四层之上,烛火就骤然狂乱明灭。
阴暗闪烁之中,案上长剑悄然自行出鞘,剑刃奇美。
一切见者应当目眩神驰。
这样的纹路,如同剥自银虎的毛皮。
那缎纹片片缕缕相互间隔,奇异妖美,没有别的颜色与材质,只以锻材之细与粗成就:光滑者近似一片狭长如眼的镜面,粗糙者把手指靠过去,却只见一片朦胧的影。而偏偏如此效果又并非真的出自于锻材之光滑与磨砂——当从相反的角度看去时,明映之镜与暗胧之影的部分又颠倒了过来。
【牵丝·玉虎】
与剑牵丝,而知剑主杀气生死。
出于东海剑炉与养意楼两位大师之手的剑形法器,在具备法器之能的同时,没有丝毫牺牲作为一柄斗剑的素质,无洞二十年鹤检资历,功绩佼佼于府台,而得如此一剑。
【牵丝】之能,除了在战斗时神诡莫测外,于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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