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巨大的心珀之镜安静地立在台心,这种整个少陇都一两难求的珍贵材料此时铸磨为重逾百斤的一团,古润的中心留有一处核桃大小的凹陷,整个镜面的朦胧幽光都隐隐朝它而去。
那袭背影就坐在这面珀镜之前,天青的长袍仍在柔软飘荡,就一位玄门来说,它确实显得过于清瘦了,灰白的长发轻飘不朽,在幽暗的洞窟坐于朦胧的玉镜之前,宛如埋葬经年的老仙。
女子的轻声就在这幅景象面前响起。
萧庭树整个人彻底僵住,一瞬间他的手先颤抖起来,面容茫然地转向女子:“什什么剑主?”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也许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明绮天重复一遍,并没有转眸看他,“所以,我想你是被骗了,萧峰主。”
“不、不可能”任谁都能看出男人的彻底失态,他忽然撑爬着朝向那个背影,声音嘶哑变调,“师,师兄——师兄!”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嘶砺的呼叫响在山腹中,回声甚至要下一刻才会返回。
萧庭树仓惶地转头去看四位峰主的表情,似想获得什么反驳,但每个人的面色都沉得发冷,同时缓缓地抽出剑柄显然所有尚有修为之人,都默认了这一事实。
萧庭树本就苍白虚弱的面色骤然如被彻底抽离了魂魄,眼泪先流了下来,他茫然无神地看向那座平台,身体颤抖得难以自抑。
当然如此因为这不仅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死讯,只要稍微往下一想,无数令人窒息的东西就扑面而来,如同一栋筑了十年的高楼忽然倾塌崩毁。
——如果柏天衢早已死去,那么他这些年、崆峒这些年完成的是谁的谋划?
骤然之间,山腹中的剑感开始前所未有地浓郁起来。
几人猛地抬头,它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增长着,若说刚刚像漂浮在空中的气味,如今就已近乎沉重的水体,而且开始跳动、活跃,冲撞破裂,宛如煮沸。
山腹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古老的、悠长的叹息。
所有人将目光移向石台,在那里,柏天衢的背影仍然僵坐,青铜棺也安静如旧,只在古镜漆黑的背面,一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所有人如见鬼魅天青色的衣袍,灰白的长发,清瘦的身形,年老的面容颧骨深刻这分明是,另一个柏天衢!
他显然一直就在那里,和死去的尸体隔着心珀之镜相对盘坐,也许几天,也许几月也许十年。
萧庭树所谓联络交流之人,十年来言听计从、敬服钦慕的“师兄”,此时立在了所有人面前。他从镜面后走上前来,垂望着下面的来人,如同这片剑海里被惊醒的主人。
他确实仿佛从一场长梦里醒来,摩挲着手中剑柄,那是一条崆峒的制式长剑,一双灰蒙的老眸直直地落向几人站立的石崖。
“早了”他轻缓威冷地吐出两个字节,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和整座山腹的剑感融为一体。
师绍生将完全出鞘的剑握在手里,苍老的面孔凝寒如冰:“你是什么人?”
那异样冰冷的威严显然不属于那位十年前和他告别入山的师弟他偏激又热忱,骨子里的拧劲儿从面上就显露出来,决不是如今这副妖鬼冷漠垂视的样子。
台上之人吐出两声冰冷的低笑,很难想象这鬼王般威严之人会如此表露自己的情绪,但也许他确实是压抑了太久:“潜幽行暗已经二十年了”
一声悠长嘶哑的喟叹,山腹中沸腾的剑感陡然近乎飞升。
几位峰主同时死死攥紧了剑柄,身体绷紧如铁地看着四周,这已不是气味或者沸水,而是啸烈喷发的岩浆,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苏醒过来。
在山外,那些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执法堂后崖浓郁的冷雾下、诸峰涧中冰冷的溪底,岩石中、秀峰间、深林里在整个崆峒,一柄柄明亮冰冷的剑器正在缓缓浮现出来,它们已经在隐幽之中存在了二十年,如今向着世人揭露了形貌。
本就按照天地的谐律在山水间游走,如今全部归入五峰莲心规整的水系,一条条锋利、幽冷、白亮的鱼,从溪底一掠而过。
而这幅繁复水系勾勒的中心一直都是剑腹山。
无数崆峒门人在目睹这一幕,他们在峰云间惊愕地捂紧了嘴巴,那些剑从岩石中浮现出来,组合为数丈长的灵动剑蛟,又活物般入水而走,一切如在梦中。
而在“挂天帘”诸峰之后,裴液从小院跃上峰顶,也忽地按剑回头——只见一柄柄剑正从崖下树旁浮起,诸峰之间一下如同多了许多面镜子,在朝晖之下流动着耀目的光芒。
“”裴液越过滴血的发帘看去,它们全都迅速地游向五峰莲心。
从空中、从水底,无数剑器向着剑腹山轻快掠去,而当渐渐连成足够庞大的一片后,就显现出一种壮阔的缓慢。
在更大的尺度上,像是剑组成的云涡在围绕着这座山缓缓飘转。
剑腹山之中,五峰之主窒息般看着这无数剑器从溪底升起、从山壁中探出,老的、新的,十柄、百柄、千柄、万柄渐渐填满了整座空旷的山腹,百里崆峒,二十年的积淀。
它们以一均匀而美的律动缓缓绕山而转,前面的剑器开始聚合,新抵达的剑器不停地加入进去,渐渐的,一个庞然的形状开始显现了出来,环绕着石台上那道身影而转。
五峰主们身体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崆峒和欢死楼用了二十年来共同铸就这样东西,崆峒梦想着用它来铸合二百年之剑藏,但于欢死楼而言,要的一直就只是它本身。
如今它也确实在欢死楼的掌控里。
良会百里崆峒,玉山石剑铮铮,借助这片灵秀山水养育出的不可思议之生灵一万三千六百柄剑,生成的头颅已如楼宇。它低头伏在石台上,上百柄剑旋转着将那面心珀古镜围起,再度抬起时,已如一枚宝石镶嵌在了庞然的额头上。
在其身后,每一条剑蛟都是一条龙骨,每一条剑流都流入这片汪洋那已经逾越百丈的身躯矫在了这座高旷的山腹之中,仍有一朵朵细小的亮片在向它汇聚而来。
这就是那个雪夜湖山的男子走出【埋星冢】后,苦诣二十年心血铸造而出的阵剑生灵,他先将它造成,又在十年之后,以【西庭心】为它赋予了真正的灵性。
游走山水之间的庞然古阵——【镜龙剑海】
石台之上,“柏天衢”缓缓抬起手,将一张繁复戏面扣在了脸上。
这张戏面的形制与瞿烛脸上的一模一样,只是两色完全颠倒,暗金缀紫,像是叛逆怪异的君主。
不必任何前缀的修饰,三十年前就已作为顶尖的【谒阙】来到少陇,将瞿烛这样的绝世天才揽于麾下,他的名姓,比鹤榜更加古老。
欢死楼独裁西南的三国戏主,老人声音威冷道:“我是,【司马】。”
在他的头顶,剑龙将狰然锋利的头颅微微低垂,以剑铸就的角犹如锋利遒劲的树。
“可惜,即便二十年一刻不懈,事到如今,还是尚差一枚。”这位戏主缓缓抽出手中长剑,垂眸直视下方的白衣女子,“还好我们还可以再等等。”
明绮天平静地看着他和背后那庞然的造物,她其实已经开始明白了很多事情浓郁沸烈的剑感将她彻底包裹,那面幽明的古镜如同不能直视的眼睛——这确实是极为危险的敌人。
其实从很早开始,她就有无数办法可以避免和这样的对手在此独斗,只是,她一直都只做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行走红尘、天下问剑,本来就是用自己的心去经历人间,这是《姑射》第二重的必经之路。精心挑选的路线不算行走天下,经过筛选的对手也不会让剑心明亮。
“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她轻一转剑,数十丈的云气骤然展开,清凉的剑意将半座山腹的压抑扫荡一空。
——————
诸峰之间,少年在崖树间孤身纵掠,奔跑着抹去面上的鲜血,令身体的伤口再一次强行咬合。
他面色已肉眼可见的苍白,但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死死支撑住,依然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最巅峰的速度和敏锐。
“已经有些远了,裴液。”黑猫忽然道,“快三十里了。”
“嗯。”
“裴液。”黑猫忽然轻声叫道。
“”
“裴液。”
“嗯?”少年双眸直直盯着前方,心中一刻不停地计算着和孟离所指位置的距离。
黑猫安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道:“我们不追了。”
少年定了一下,才猛地转头:“什么?”
“你胜不过他的。”黑猫沉默一下,才轻声道,“我已见了他三次我感觉很不好。”
“我们刚刚就差一点。”少年血迹斑驳的面孔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你没看到他受了多重的伤吗,他连琉璃一剑都挡不——”
“假象。”
“”
黑猫冷静地看着他:“我相信他的重伤,也亲眼看到他不敌琉璃并非演戏。但这个人对于一切的把控太令人心悸了。”
“”
“你忘了我们抵达藏剑阁时面对的是什么吗,若非明绮天实在强大,你已经死了。”
“那当然是敌暗我明的陷阱,可刚刚”
“刚刚也是。”黑猫看着他,“只是无洞帮你拆去了。”
心脏被什么一攥,裴液嗓子哑住。
“他从藏经楼离开时,就清楚地知道你会来到这座小院。在藏剑楼时他确定了握住琉璃时伱会更强,所以当我们来到这里时,面对的是一个限制握剑的阵术。”黑猫道,“若不是无洞,我想不出我们能怎么活下来。”
“可这已经发生了。”裴液微哑道,“无大人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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