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还是一模一样的样子。
圆壁剑台,清透的光明洒满了云海,神人一样的女子横剑静立其下,无疵无瑕,依然是不可战胜的样子。
欢死楼为谋算这样一个人付出了多少绝望和心力,如今裴液感同身受。
明云走上剑台,和姑射相对而立,明云依然执个剑礼,姑射颔首示意。
白日完全从天际升了起来,如同被云海托住的宝玉。
明云一转琉璃,两道白衣倾身相接,衣带飘转,明镜般的长剑再次来去出一副至美至妙之境。
不唯是两名世所罕有的剑才之间的切磋,实乃是两颗纯澈之心以纯粹之剑的碰撞,能见这样一幕,实在是难得的奇遇。
裴液却不能将自己放纵入这样的灵妙体悟中,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逼迫自己以最锐利的审视去盯住姑射,努力从她的出剑中找出自己剑术能够插入的一隙。
徒劳无功。
与上次别无二致,裴液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在“剑”上的幼稚和粗陋,麻雀不能间鸾凤之鸣,他同样听不懂她们演奏的曲目,也找不到插入一声锐利“叽喳”的机会。
但这个问题在上一次是得到了解决的。
裴液抿唇按剑,不再强迫自己窥见那高远的境界,把出剑的机会全然信任地托付给少女,他静立凝眸,感受着鞘中明亮的剑,努力握住崖洞中那一霎降临的心境。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出那样一剑,即便那一瞬他确实看到了无数个静夜枯坐的残废老人,看到了湖心冰面上那只濒死不动的折翼之雁但将“悟”转化为剑用出,本就要以自己的剑道水平来抟造。
不是任何人获得这份心境就能出剑——在用出【云天遮目失羽】之前,他也曾风雨不歇地习练了两年剑招。
纵然他和女子本就不是冲着成功做出的选择,这一刻少年身体还是紧紧地绷了起来。
他毕竟远远不是【明镜冰鉴】,他还是会紧张,会恐惧,会希望此生所历的一切美好能够延续下去,希望少女能够存在,希望女子的修行不受影响,希望每一份仇恨和愤怒都穿透那些伤害和漠视之人的心脏。
他已准备为此再一次竭尽自己的全力。
只是意外还是如期而至了。
世界再一次无所触动地展现了它的残酷,剑台之上,在数十合之后剑争的走向显出了与上一场完全迥异的路线。
明云想要再一次把控局势,令它倾向少年,但这一次姑射无情地斩断了这份预谋。
她不知道这次少年能否发挥出作用,也并不去猜测。这就是姑射天心,不受任何诡计和博弈的牵扯,无情无欲,她会永远明彻一切地选择正面相对,因为在这条路的终点,就是无人能撄其剑锋。
所以她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明云有些艰难地进行着这次斗剑,裴液已看出她在努力为自己搏出一道出剑的空隙,因此已放弃了太多交换出的优势,但姑射漠然回以同样的坚决。
于是局势很快往惨烈的方向而去,剑痕已经开始出现在两人身上,没有鲜血流出,但受创的地方就留在那里,并不愈合,如同碎缺的琉璃。
而作为主动寻求改变的那个,明云肉眼可见地陷入了劣势。
裴液紧紧握着剑柄,近乎屏息地望着这一幕,他无法劝说少女放弃,因为这是取得胜利的唯一方式,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
他是唯一可能生效的外力。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裴液心肺越发攥紧了,少女的劣势越来越无可挽回,这种趋势当然是有极限的——当裴液即便能挡住一剑也无法奠定胜局的时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然而裴液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的一切精神全部贯注在面前的斗剑上,渐渐有些难以忍受。
他已经很久没有立在这种处境,当事情走向关键之处时,他总是倾向于给出自己的应对,哪怕敌人再强大。像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然后只能接受失败的结果,已经是
抉择再度摆在了面前,裴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出剑。
迷茫中挥出的一剑多半会将一切葬送,这并不是他和少女期待的出手但留在手上,不也只是坐以待毙
只是就在犹豫的这一刻他忽然又已握不住那道心境。
那道从心底酥颤到握剑之臂每一根毫末的流动,此时忽然仿佛和他玩起了捉迷藏,在他最焦急地需要它的时候,戴上了面纱、藏到了雾后。
这种感觉令少年身体顿时又有些冰冷。
他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当开始劝说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实在离它越来越远了。
台上的少女又一次让出了一道伤势,多次的让步并非没有成果,她确实已经向自己靠过来了,但最根本的是要开出一剑的空隙而裴液攥着剑柄,还是没有将那一式握在手里,他从未想过一式已经被自己看到的剑会拒绝自己的靠近。
在以往的多少次经验里,当他悟出剑中真意后,那些剑招总是迫不及待地飞到自己手中,热情得近乎谄媚。
只有这一次裴液深深吸了口气,轻颤着阖上了眼帘。
你已经从那沉重、阴翳、暴动、窒息的世界中挣脱出来了,裴液。
女子亲手将你拉出,你也从她的眼中见到了那个明亮透彻的世界。
这不是一切的终点吗,这不是这一剑生成自我的地方吗你还遗漏了什么呢
心在紧张和迷茫中轻颤着,裴液反复掌握着手中的剑柄,即便已感受到身体的冰冷,即便那剑招越来越远,他还是努力地求索着直到身前的剑声乍然惊开了他的眼眸。
明云和姑射已离他如此之近,两人身上的创伤也就纤毫毕现——少女的状态令裴液嗓子紧紧一梗。
裴液根本没有看明白,少女为什么要这样进行这场剑争,她甚至也没有夺得什么空间,最多只是解放了自己持剑的手臂。
分明只有身外的空间才能供裴液出剑,少女自己肢体的解放于此没有任何意义。
一瞬间裴液完全脱出了求索之境,凝眸按剑盯紧了面前的战局,剑影云衣之中他只能将此归于少女奕剑的失败。
——这不是她本来的目的,只是无可奈何地被截断在了这里。
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但在她对面出剑的,本来就是另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她。
明心和姑射本就要分出胜负的也许就是在这一场。
少女侧颊已被切出一道缺口,如云的发丝纷乱开来,在两道剑光外飞扬舞动裴液看不清少女的脸庞,但每一次散发出剑都有撼人心魄的魅力。
只是滑向失败的趋势还在继续。
又是连败两剑,裴液心肺一瞬间攥紧,——这已绝不是可以继续博弈的状态!
她最终还是没有拉扯出用于少年出剑的空间,而无可挽回的局势已然到了极限。
下一剑只要下一剑落在少女身上,他即便能够成功出剑,也什么都挽救不回来!
这已不是他可以纠结的时候了,哪怕依然什么都看不清,这也已是他最后的出剑机会!
裴液拔剑出鞘,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是在主动迎向失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少女独自承受。
——明姑娘,不是因为你没能从她的剑下拉扯出空间我们才败的我也最终没能找到那一剑。
但就在山羽明亮出鞘的这一瞬,眼前的少女忽然长发飞转,青丝之后,明净的面孔再度望向了他。
剑影就压迫在她的咽喉之处,但这双眸子依然清透、安静,而且明亮。
如此熟悉。
裴液的动作一霎顿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全心绞紧又无能为力的观看是在什么时候了。
那是一直烙印在他心神境之中的身影,当整片天空都染上黑色的霜,自己只能躲在【鹑首】结出的湖畔小屋之中,这道白衣就是那样一剑剑清退了那仿佛不可战胜的敌人,将他从必死的绝境中拯救了出来。
如今仿佛处境颠倒。
但你还是会选择相信她的,不是吗
裴液怔然停住了手中之剑。
身前,明云再次任由姑射占得一剑,将自己持剑之臂完全解放了出来。
积累的劣势越过了那条线,即便裴液出剑成功,她也已不可能反败为胜了。
但少女只是平静地望向裴液,面颊缺伤,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她朝他递出了【斩心琉璃】。
一次至关重要的托付。
【琉璃】存在于这片心神境中,作为一种象征,它一直是明心的一部分。
缺少了它,明云会在与姑射的对抗里落入全面的下风因为它真实地承载着一份属于明镜冰鉴的力量。
是的少女如此坦然地任由自己陷入更大的劣势只因为赌注加大了。
不是在势均力敌的对抗中令少年插入一剑,而是将自己的一部分也全然托付这一剑如果失败,那么她也就就此消亡。
少年和她的目的其实从来不一样。
他进入心神之境,是要结束明心与姑射的对抗,无论谁赢,他其实都达成了目的。
但少女就是明心本身。
她如果输了,便就此消失。
她明明不知道外面的境况,也不会因为将死而屈服,她可以不做这一切的——如果少年没能成功出剑,那就结束这次剑争,反正她依然立于不败之地。
但少年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就把一切一起压了上去。
——就和姑射在这一次决出胜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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