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在自己告别离开画室的那一刻,这位艺术大师的心中一定是失望的,甚至是不屑的,觉得她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瓶。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没有看出来。
伊莲娜小姐故意如此。
这是她独特的恶趣味。
安娜觉得对方在那一刻所流露出的失望,甚至是所流露出的不屑,才是这次访谈里所见到的最真实的东西。
没准也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那一瞬的情感比她在大师私人绘画工作室里所见到所有的一切,全部加起来都要更加生动。
很奇怪。
顾为经心中的树懒先生是广博的,温柔的,是温温热热暖洋洋的,甚至偶尔偶尔会在话语中带上一种反差萌般的可爱。
事实上。
温柔、温热、暖洋洋,反差萌,可爱。
如果把这种印象感觉写在纸上,拿给生活圈子里那些认识安娜的人去看。
让对方根据这些词汇,去猜测这些它概括的人是谁。
他们可能猜上一百年,把人际关系里的每一个人,直到连下班回家时碰上的一起等公交的大叔都猜到了。
也联想不到伊莲娜小姐的身上。
论和“温温热热暖洋洋”这样的词汇的契合度,在大家的心中,纵然是布朗爵士这种野心勃勃的白胡子老政客,没准优先级也要远远比伊莲娜小姐这位22岁的女孩子来的更高。
除了“广博”这个客观形容以外。
剩下的任何一种主观印象里的性格画像,所绘画出来的人影,都和大家心目中的伊莲娜小姐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完全是极端相反的两个人嘛!
谁也没有规定。
漂亮的像雕塑人偶一样的妹子,一定必须要同时拥有洋娃娃一样的温婉好性格。
每个人在形容他们的身边的安娜的时候,会说她好漂亮,会说她好有钱。
但圈子里从来没有人,至少除了她小时候的姨妈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在看见她的时候,会在脑海中浮现出“好可爱”,亦或“好相处”这样的词汇。
即使让他们列出五百个不同的形容词,用来概括他们心目中的伊莲娜小姐。
那么在这张长到的足以拖到地面的清单之上,你也许能够找到世界上所有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好看”的词汇,集齐任何一种不同语言中形容家境是如何堆金积玉的表达,但不会找到哪怕一个说人性格好,好温柔的形容。
认真的来说。
没准“好可怕”,“根本无法接近”这些词汇倒是可以被荣幸的列入榜单。
早在安娜当栏目编辑的时候,就以言辞犀利毒舌,喜欢喷人怼人而闻名。
谁要敢在外面说她是个温热好相处的人。
德容·范多恩首先跳起来。
一大海碗那么多的老血见过没有?“哗”的一下就喷在你的狗头上,就问你怕不怕,顺便范多恩再吐口唾沫上去。
“什么傻「哔~」,被人家小皮鞭抽成了抖m受虐狂了吧。”
而在成为栏目经理的,这短短一个多月以来,伊莲娜小姐在采访的时候,不仅没有变的平和,逐渐还在带有越来越强的攻击性。
对待那些能够被她引导的人。
安娜会像是水流一样温和的掌控着话题,引导话题流向他们的本心。
对于那些习惯性撒谎的人。
安娜就挥舞着鞭子,拉着他们的嚼子,像牵一头小毛驴一样,用力拖着,抽着,把它们赶到无法回避问题,无法撒谎的角落。
既然那些本该执着于心,虔诚于艺术道路的画家们,一个个都变成了老杨一样躺在地上,露着肚皮给她挠的油旺旺的吉娃娃。
她便喜欢一根针刺下去。
狠狠戳在他们的肚皮上。
用力戳破那些虚伪的微笑,那些谎言,那些精心的小算计。
把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尴尬,他们的失措失态全部都挖出来,展现在大家的眼前。
话题到了最后。
无论在安娜小姐身前出现的是“狂躁症发作的伊万”、“忧伤悲观的亨利”还是“暴跳如雷的山本”,都要比什么在路边摇晃着肚皮,等待着她挠的吉娃娃,更接近于艺术家的本来模样。
她要在刹那的情感倾泄中,捕捉到一瞬间本能的身体反应。
从聚拢人脉资源的角度来说。
它无疑是一个相当不明智,相当的得罪人的行为。
她叫安娜·伊莲娜。
但这个行为相当的“安娜”,却非常的不“伊莲娜”。
从文艺复兴时代开始,她的家族就以他们的长袖善舞,以他们的八面玲珑,以善于在中欧各国之间搞帷幕密谋和贵妇政治而闻名。
伊莲娜家族便是欧洲着名的古典谚语:“让别人去打仗吧,你,幸福的奥地利人,去结婚吧。”的代名词和象征。
能生漂亮女儿可是一种强大的政治能力与政治资源。
对于最鼎盛时期的伊莲娜家族来说。
没有永远的仇人。
当巴尔干半岛爆发战争的时候,他们和法国人联姻,和俄国人联姻。当法兰西铁骑纵横欧洲大陆的时候,他们就甚至会跨越宗教文化上的天差地别的差异,选择和土耳其人加强姻亲关系,以维持政治生态上的平衡。
从沙俄的将军、法国来的勋爵,再到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袍,戴着白色头巾的奥斯曼王子。
大家都是家族社交舞会上一起言笑晏晏跳小步舞的舞伴,或者你抽水烟我抽雪茄,一起猎野鸭的好友。
面对银行家克鲁格先生提出的,主动邀请安娜重返《油画》杂志社的建议的时候,布朗爵士一度非常的认真的考虑过,万一安娜发挥出了她的社交特长,分化拉拢,瓦解掉了他的政治利益同盟怎么办?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
布朗爵士已经把心放回了自己肚子里,甚至开始在窃喜中,又打起一些其他心思的小算盘来了。
这姑娘此般行径,丝毫不是想要拉拢大艺术家们所该有的春风化雨的态度。
只有很少的几位大师是个例外。
他们拥有足够的地位,能够不在《油画》杂志面前表现出刻意讨好,又拥有足够的包容,能够驾驭住她的锋锐,才能欣赏到安娜行式风格中那种独特的美感。
比如说曹轩。
甚至比如说……亨特·布尔。
让布朗爵士非常无语的是,这位他挖掘出来的缪斯计划的头号大将,似乎深深的迷恋在了伊莲娜小姐的魅力之中,正在孜孜不倦的请求对方做自己的私人艺术模特。
态度谄媚的近乎于舔狗。
不过。
扣除出这些脑回路和常人不太一样,行驶风格路数诡异的布朗爵士实在是摸不太懂的腐朽老头子和中年神经病。
大多数正常人类,是不会喜欢皮鞭鞭笞在他们身上,被人强硬的逼迫他们讲实话时的无助感受的。
采访结束后,便或生气的咬牙切齿,或羞愧的想要落荒而逃。
安娜知道这样的结果。
她还是我行我素。
就像那天晚上,安娜见到曹轩时,开门见山所说的那样:“我不是交朋友来的,我是来倾听你的欲望,倾听你的嫉妒,倾听你的痛苦来的。”
伊莲娜小姐如果想要所有人都喜欢她,对她来说,实在太容易不过。
但是那样的她。
此刻就应该坐在大使馆的外交宴会上,而不是坐在《油画》杂志的办公室里。
然而即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安娜有些时候,也难免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又一阵无法驱散的虚假不真实感充满身体。
那些被一根针扎下,就会旺旺叫的露出本来面目的艺术家们。
他们只是伪装不够彻底而已。
有些真正的厚脸皮的老油条,或者像老杨这样彻底被社会大染缸浸泡的油旺旺的老舔狗。
伱一针扎下去。
人家什么感觉都没有。
继续在那里换个姿势继续让你挠。
面对被戳穿的谎言,被指出的虚伪,在安娜把他们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全部都摆在台面上以后,对方照样能够自说自话的把这出大戏演下去。
有羞耻心的人,说他没穿衣服才有杀伤力。
要是你当众指出“皇帝的新衣”,对方依旧能在那里面不改色的讲述着衣服上的花纹,忽悠着他的狂信徒。
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
尤其布朗爵士在她到任之前,便把“买手指南”的版块,从视觉艺术栏目里独立了出去以后。
那安娜也就没办法了。
“艺术市场的繁荣和成功,是不是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说,反过来,也埋葬瓦解了艺术本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呢?”
它是一个悖论般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好在。
安娜也没有那么孤独。
她有她的侦探猫大姐姐!
每当“伊莲娜小姐”在虚无中怀疑着自己工作的存在意义时候。
“树懒先生”都会意识到她和侦探猫关系的可贵。
在那里没有安娜,没有伊莲娜家族,没有《油画》杂志社,没有那么多虚假无聊的带着面具的谈话。
只有两个纯粹的灵魂。
所有的交谈,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思维碰撞,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情感流露,所有的爱恨纠缠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连侦探猫大姐姐那个蠢乎乎的,挖了一个大坑,随时都可能把他自己埋进去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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