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悲喜总是不尽相同的。
比如饭馆的老板因为买不到调料在发愁,在他看来,谁要是能给他来两斤盐,一罐酱,那是比什么都令人心满意足的。
比如饭馆的伙计因为老板不开张不发薪金而发愁,在他看来,谁家要是有吃有喝,有一箱子的钱能躺平度过这个诡异的春荒,那他可就再没愁事了。
但茶商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家里有吃有喝,有早就囤好的柴米油盐,还有一箱又一箱子的钱,可他们就是不快乐。
不仅不快乐,连头发都要掉光了。
可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买到了茶引,又预先囤好了物资,明明应该是双份的快乐,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陷入一种进退不得的境地呢?
他们聚在其中一位自家有茶场的富豪家中,唉声叹气地喝着酒。
“要小弟说,帝姬卖了咱们茶引,咱们想贩茶便贩茶,不想贩茶,将茶引出手就是,”其中一个怯懦地开口,“没道理同帝姬过不去啊。”
其他几个人互相扫一眼,有人就小声地应和,“咱们的春茶是已经到手里了,四百石一石不差,今春的事,已是……”
“她兑过春茶,又发了夏茶的文书,咱们买这许多在手里,也是要押房押地的啊。”
上首处喝茶的大哥重重放下茶杯,“你们又懂什么!”
几个茶商立刻就低眉敛目,静听大哥训话。
“她哪有夏茶的茶引可卖?她一共只有四百石的茶引!”大哥说道,“咱们兴元府的茶,什么时候由她一个稚童说了算!”
大哥很不忿在她手里买茶引,很想将她挤出去,这是个很充分的理由,但不必要,因此又有人开始小声劝:
“她毕竟是帝姬,官家疼她,给她些生财的法子……”
“她纵是帝姬,也不当插手咱们的行当!”
“可咱们与她天壤之别……”
大哥冷笑了一声,那张胖乎乎显得很和气的圆脸上就显出了一丝狰狞,“咱们斗不过她,京里的贵人也斗不过她吗?”
斗,都可以斗。
如果是路边的贵人斗起来,旁观者还能夸一句,“撕的再响些!”
但大哥无法说服这群茶商,毕竟现在下场和她斗的不是贵人,而是他们这群草芥啊!
他们抬一手春茶的价格不打紧,商人们原本是逐利的,今春物价上涨,他们原本有信心将茶引价格炒一倍卖出去,但灵应宫贴了告示,又让茶场的官员告知他们,帝姬那还有夏茶的茶引可以提前给他们预定。
茶商里机警的立刻就想跑了,趁着茶引价格小跌,但没完全跌,赶紧出手还有得赚,岂不美哉?
但现在大哥说,不许跑,继续囤!
囤到帝姬的夏茶茶引也被他们买光,这价格不就稳住了吗?
有胆小的茶商就说,“可她要是兑付不得……”
大哥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
的微笑,“那就是帝姬行骗术,诓咱们平民百姓的钱啊!”
事情闹大,帝姬的名声就完了!到时候官家不仅要给她骂一顿拎回汴京,还得派人过来安抚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该怎么赔,就得怎么赔!
是个思路,但还是不能完全说服茶商们,帝姬的名声毁了,以后不能再插手兴元府的茶叶行当好是好,可他们买茶引需要钱,平时也就罢了,现在物价飞涨,他们想买茶引是要押房屋田产的!
赌上家业去斗帝姬,凭什么?
大哥身边坐着个不同于他的清瘦男子,一直安静地听他们议论纷纷,此时忽然就出声了:
“只要帝姬手里的茶引尽了,”他说,“难道有人阻拦诸位将茶引卖掉吗?”
“可三泉的路过几日若是通了……”
男子忽然轻蔑一笑。
“必不得通。”
有这一句,大家一下子心就定了。
十倍,百倍,茶值不值那个钱无所谓,炒上去,卖出去,房屋田地回到自己手里是真的,还有金灿灿的铜钱进帐也是真的啊!
那些怯懦的,机警的,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茶商忽然都不怕了!不错!路不通,物价就只有继续往上涨的,只要无穷无尽炒上去,再在路通之前卖掉,剩下是贵人们和帝姬之间的战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辛苦一春天,躺平一辈子!
春茶茶引的兑换文书被一抢而空,现在茶商们开始等着抢还没生出来的夏天的茶叶了。
赵鹿鸣慢慢地喝着建茶,看着面前正在不停擦汗的李素,忽然就是一笑。
“主簿慌个什么?”
主簿理解不了,主簿快要崩溃了。
他以前还是个官吏时,经过见过的都是仓库里确实有的,账册上确实登的,后来成了贼配军,哪怕被欺辱睡在臭气熏天的粪坑里,他看见的听见的也
都是确实有的东西。
但现在他在灵应宫当这个主簿,忽然开始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些只存在于帝姬幻想中,但开始实打实换钱的东西。
可那些盖了灵应宫印鉴的文书怎么能换钱呢?!它们盖再多印鉴也只是一张废纸啊!
主簿流过汗了,就开始小声地哼哼,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一些让人觉得很可怜的动静,像是被绑起来要被宰的羊一样。
终于帝姬就叹了一口气,退一步给自家主簿,“我要是兑不得这些票子,我用灵应宫今秋的收入来抵,成不成?”
主簿突然不流汗了,也不哼哼了。
他整个人就静了下来,那张黝黑又毁过容的脸上甚至透出一股可疑的粉红。
“在下,在下岂有逼迫帝姬……逼迫帝姬……”
她打断了他,“好了,你不要说了,你这人虽然讨厌,但的确心地很正直。”
主簿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忽然被她感动到了似的。
但她接下来又是一句冷冰冰的,直接就将主簿的感动给砸了个稀碎。
“可惜,”她说,“你费尽心思,也不过让他们晚死几日罢了。”()
三泉的路怎么都挖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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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是现在是春耕季节,役夫难寻。
宗泽就花了高价,从兴元府雇役夫过去清理道路,不出所料,又被那边阻拦了。
拦下的理由有挺多种,比如说这群役夫的身份清不清白啊?现在山路被断,三泉这里百姓人心惶惶的,突然来了这许多人,他们很怕啊。
这是不客气的,被宗泽派去的官员带着公文骂了一通,对面立刻又换了一副嘴脸,赔笑表示这几日山路很不安全啊,动不动就有碎石滚落,这要是让役夫现在开挖,砸死了人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这可是天大的责任,他们老爷超爱民的,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担着这个风险。
有理的没理的乱七八糟讲了一堆,宗泽老爷子就明白了,□□,这是人祸。他立刻返回来,寻知州宇文时中开个会。
宇文老师就给灵应宫也去了一封书信,把帝姬请来了。
知州府里,老爷爷就非常迷惑,“此事与帝姬何干?”
宇文时中看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心想这干系可大了,偏宗泽这样受帝姬看重,性情竟是迥异的!这老爷子就没看出来里面的蝇营狗苟,自然也不能帮他劝帝姬一句,这怎么好!
他就只好说,“怕是蜀中有些人,对帝姬心有芥蒂……”
老爷爷更吃惊了,吃惊,且不满,“帝姬不过十三四,又长日清修,何人竟这般歹毒,连她一个稚童也容不下!”
主座上这位清隽而有风度的知州就又差一点将嘴里的茶喷出去。
还好老爷爷正义愤填膺,帝姬来了。
衣袍朴素,仍旧是青衣道童的打扮,知州和通判一起向她行礼,她受过后在主位坐下,轻轻一笑:
“三泉的路仍旧不通么?”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不错,不知三泉县府究竟为何……”
“为我。”她说。
宗泽的话全噎嗓子里了。
坐在那的依旧是帝姬,容貌也依旧是那日在林间扮成他的僮仆,十三四岁顽皮少女的模样,可她的语气变了,姿态变了,神情也变了。
她坐得并不端正,胳膊拄在扶手上,整个人的重心就稍稍靠了过去,像是很放松,又像是整个人在蓄力;
她玉一样无暇的面容波澜不兴,嘴角带了一分笑,眼睛却冷得一丝笑意也没有,那分笑就变成了十足的讥笑;
她的语气那样静。
于是坐在那里的又不是帝姬,而更像一个成年的皇子,带着皇室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冰冷而傲然地俯瞰这一切。
“三泉原非任何一路,而是直隶京师,”她说,“原是太祖仁心,而今却被有心人所用,不知来日九泉之下,可有颜面再见太祖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宇文时中就有点坐立不安。
宗泽不明所以,还很认同地点点头。
“但臣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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