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 天还没亮的时候,郭栋梁就从自己睡的乞丐窝里爬起来,病歪歪的往外走。
他头发如同乱草,面黄肌瘦,眼眶发黑,身上裹了两三层破烂衣裳,交叠起来都遮不住整个身子,踢踏着走动的鞋,更是破了洞,露出脚趾头,混身臭气哄哄。
任谁看了他这个样子,都瞧不出来,五个多月前,他还是染织厂里的一把好手。
他自己看了看水洼里的倒影,也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了,满脑子只有去华佗庙这个念头。
华佗庙里卖大烟啊,卖得多,客人多,还有留宿的。
趁天没亮,窝到华佗庙门口去,等客人们出来的时候,凑上去赶紧闻两口,说不定身上还有点余下来的大烟味儿。
这也是有讲究的,直接从前天晚上就凑过去等,是不行的,会被护院的赶走。
去晚了当然也不行,客人们都走了,而且天光大亮,要迎新客的时候,护院们又会出来赶人。
曾几何时,郭栋梁也是烟客,还是没辞退前那几天,被他们厂长带去享受烟疗的,现在不行了,现在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叫“烟尾巴狗”,嗅着烟味儿尾巴的赖皮狗。
今天的华佗庙门口,果然又聚集了一大群烟尾巴狗。
还有些人,也是天不亮在这等着,但穿着还跟郭栋梁这样的人有些不同。
郭栋梁窝到墙根那儿,喘着气,拢着手,看着那几个衣装齐整、满脸焦急的汉子。
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染上大烟,还没多少天呢,估计也是刚从工厂里被辞退的,手上还有点余钱。
里面还有两个人,郭栋梁越瞧越眼熟,似乎曾经是同厂的工友。
但郭栋梁并没有上去劝说的意思。
没用的。
郭栋梁是江南人,老爹曾经是乡里一个教书先生,后来也不知道遇到哪伙乱匪,飞过来一个枪子儿,就把他碰死了,剩下老娘和郭栋梁兄弟两个。
兄弟两个都是乡里出了名的孝子,哥哥结了亲之后,奉养老娘。郭栋梁出来打工,心里最大的念头就是攒钱回家。
就算在厂里做工两三年之后,一身的伤病,只要想到回了家,见到哥嫂亲娘的样子,心里就有盼头,有一股子热乎劲。
可是自从尝过一回大烟之后,他就变了。
他在想起亲娘哥嫂的时候,心里就生不起那种快乐的感觉。
好像他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神仙老爷,本来专掌着他的快乐,在他吃到好吃的,睡了个好觉,被厂长夸奖,看到漂亮姑娘,想到亲娘亲人的时候,都会很大方的送他一份快乐。
偏就在尝过那回大烟之后,那个大方的神仙老爷,整个被夺走了。
从此他无论做别的什么事情,都再也没有了快活的感觉,只有重新尝到大烟的时候,才能短暂的活过来。
就是在这些死死活活的经历里面,不知不觉的,他就花光了自己的钱,当掉了自己的衣服鞋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他知道,他劝不了谁。
就是玉皇爷离了凌霄殿,如来佛下了灵鹫山,也劝不了抽上了大烟的人。
咔!!
华佗庙里的门栓拿开了,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那几个烟客,立刻凑了上去。
烟尾巴狗们,脑子都是木的,容易沉浸在自己胡乱的思绪中,要看到烟客们动了,才能反应过来,也连忙往那边凑。
可是今天从庙里出来的,没有留宿的客人,只有那些护院,还都个个眼底下有些发青,好像也半夜出去干了什么,没怎么睡觉的模样。
这些护院,不把客人往里迎,反而驱赶着客人们往外走,还分出几个人来,喊着这些烟尾巴狗一起走。
郭栋梁迷迷糊糊,就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大仓库门口,仓库里面放满木床,床上还架了床。
仓库旁边搭了大棚,里面冒出烧热水的那种气味,有些穿着衙门兵丁衣服的人,站在大棚外面。
等到进大棚里面洗了澡,出来穿了新衣服新鞋,郭栋梁才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这套衣服和鞋,他是很熟悉的,各个工厂里面招工的时候,都会发他们一身衣服,款式大同小异,但粗布耐用,也是要抵些工钱的。
这是又进到工厂里了?什么样的厂,会用他们这些人啊?
那些烟客们,似乎有些恐慌,有的叫嚷询问着什么,有的东张西望,就想要跑,但被那些衙门兵丁一喊,又给吓住了。
这地方,好像是知府老爷也有参股的。
郭栋梁没觉得有什么好怕的,他脑子转不通,也不会去深想,这么反常的事情,会不会是让他们干什么送死的活计。
只觉得这身衣服挺舒坦,要是再有口大烟抽就好了。
大烟是没有的。
吃完了饭之后,有人教他们练功,就是一些很奇怪的动作,并要他们配合着运转体内的功力。
在工厂里两三年没日没夜的生活,还是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就算是郭栋梁这样,脑子都已经懒得动的人,也记得功力运转的那个
感觉。
运功不难,但是要做好那些动作很难,稍有不对,看守的人就会硬给他们矫正。
还有人搬来了一个半人多高的钟,外形像那种古代铜钟,材质看着像是玻璃又像是玉。
没有人敲钟,只是把手按在钟身旁边,输入功力,过了一会儿,钟里面就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应该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声音清亮,念着含有独特韵律的句子,像是唱经,又像吟诗。
被抓来练功的人里面,原本有不少人,很惊恐的看着那个居然会说人话的怪钟。
可是听到那个声音之后,没过多久,心里就平静了很多,变得更加专注,做的姿势也更为标准,不知不觉,就坚持了大半的时间。
郭栋梁就这么混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住进了那个仓库宿舍。
没等睡着,他的手脚就不自觉的抖了起来,眼珠子乱晃。
这是烟瘾犯了,手脚乱抖还是个前兆,很快,他就会变得不知道自己在哪,可能还会跟人打架,乱砸东西。
不,等不到他去打人了,因为他听到了很多床板颤抖的声音,这里有太多人,也跟他一样,烟瘾犯了。
那些人的烟瘾没有他重,所以力气比他多,会更快的跳起来。
就在这时,仓库大门被一脚踹开。
寿全道士闯入进来,指挥着人把三口怪钟,放入仓库里面,输入功力,传出念经的声音。
一时间,整个仓库都被抑扬顿挫的繁奥经文所笼罩,仓库的墙壁、屋顶,都随之轻微共振。
所有犯了烟瘾的人,在这股剧烈的经文刺激下,全部昏死过去,陷入婴儿般的睡眠。
“不是说了吗?这玄冰钟里面的七轮密音,要安排人日夜轮值运工播放,防备他们犯了烟瘾。”
寿全道士看着开明道士,“这批人,是你们华佗庙、痘神庙、城隍庙合力管辖,华佗庙为首,看来你们不够上心啊。”
开明道士擦擦额上的汗“我们只是第一次管,没有经验,绝不是不上心,之后肯定会改。”
“最好是这样。”
寿全道士叹了口气,“开明老兄啊,也不是我非要为难你,咱们现在都在那位手底下讨生活,凡事还是尽心点的好。”
“知府大人那天展露出来的手段,放眼天下,只怕也能排到前五十去了,依然被他拿下,你应该明白这个意义吧,咱们的渠道,绝对到不了那个层面,不可能破得了他在咱们身上种的东西。”
开明道士也明白这个道理,再三保证之后,把寿全道士送走,转头看着仓库里面的人,脸色苦的像要滴出水来。
他真不是故意要捣鬼,只不过想到这帮人以后吃穿用度的钱,指不定就是从自己上缴的那份银子里扣的,心里就肉疼,所以多喝了两杯。
“练练练,看这些个大烟鬼能练出什么名堂来,白费我的银子。”
开明道士嘀嘀咕咕,守在了仓库外面,“我的银子啊……”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郭栋梁已经在这片仓库附近生活了十几天,人虽然还是瘦,脸色好像不那么暗黄了。
他连着十几天没有抽到大烟,竟然也没有难受得在地上打滚,抱头撞墙,脑子也越来越能转得动,简直是个神迹。
同一片仓库里面的,有几个以前是旧相识,也越来越习惯打招呼,还认识了新工友。
没错,虽然什么都没干,但是他们对这种生活非常习惯,这就跟以前在工厂里是一样的。
工厂主们为了工作的效率,也会给他们编号,安排他们统一做事。
现在同样是给他们加上编号,每天统一练功,统一吃饭,统一休息。
郭栋梁好像回到了以前刚进工厂的时候,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不过渐渐的,他也懂得惶恐了。
日子过得这么好,但是没做工,没出货呀。
他们到底已经倒欠了多少工钱了,日后得造什么货才能补得上呢?
“咱们的功力是不是越来越少了?力气倒是变大了。”
这天午饭后,郭栋梁和几个工友蹲在仓库外的一角商量着,很是发愁。
“光力气大有个卵用,咱们再这么下去,什么机器也用不了了呀。”
“你们急什么?”
有个声音说,“我用神魄武道中的肉身观想法,对照三丹田之法,开发出这套反补中丹田的功夫,你们要练到中丹田彻底关闭,再练下丹田才好。”
“但有过中丹田的经验,又有肉身观想的根底,你们的下丹田修炼,会非常顺遂,到时候自有你们上工的地方。”
郭栋梁他们一愣,都抬头看着那人。
那也是个穿着灰蓝色工装的年轻人,但头发很长,用一根细绳扎住,垂在身后。
他们经常会看见这个人在附近转悠一下,却都没有说过话。
今天这人也没有久留,说完那段话之后就离开了。
“他……”
郭栋梁过了好久,才愣愣的说道,“是钟里那个小神仙的声音。”
有个齐鲁工友,人高马大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却也捏得很细“不是神仙,你没听道士们说吗?那是知府大
人的东家,比知府大人还厉害,咱们这些事情都是他安排的。”
“他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说咱们还真有工可以做,是吧?”
几个工友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的议论,“我们以后还是能卖本事,挣到工钱的。”
“这回我得好好攒着。”
“这回攒够二亩地、一间瓦房的,我就回家。”
“我也……哎哟,老郭你怎么哭了?”
“我他娘的……”
郭栋梁愣愣的摸着脸,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他大爷的,死也不碰那个害人的玩意儿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起的头,回过神来的时候,都已经痛哭出声。
哭声很快引起别人的注意,仓库里有人起身,到门口来窥探,也有人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位上,不用去看就明白了什么,盖住自己的眼睛。
不少护院也抽过大烟,又被断了供应的,这阵子跟着练,同吃同住,早就又跟当初一样,混成了同一片工友,这时候眼眶也泛酸。
“都别哭了,我们练功!”
有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对,练功!!”
“我们练功!!!”
凌度仙的耳力足够好,即使在三里之外,也能隐隐听到那里的哭声和喊声。
但他的脸色不算好,因为苏寒山给他下的玄阴剑瘟,格外得多。
三丹田就三团剑瘟法咒,另外喉咙、五脏,及四肢的各个大关节处,也各下一团剑瘟。
就算是以他的武功修为,就算是这些剑瘟不发作的时候,他也被压得有些气息不畅,脸色微白的感觉。
“看来还算知道悔改,总算不曾辜负了先生的一片苦心。”
凌度仙那张白脸上,浮出一点微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错大改,更是有破而后立的全新气象啊。”
“基本都是被诱骗过去的,大错本来也不在他们身上。”
苏寒山冷淡的回了一句,在路上缓步行走,“各个改造区的统计情况怎么样了?”
凌度仙说道“有先生妙法,这些退休工人戒掉烟瘾的过程,是很顺利的,有些人现在就已经戒掉,而且能自行闭合中丹田。”
“但是那些本来没有当过工人的,没有功夫底子,就算有玄冰钟的录音辅助,保守估计,可能也要三个月以上,才能彻底戒除。”
苏寒山微微点头。
这个情况其实比他想的要好很多,尤其是那些退休工人。
之前只有丁咸水那么几个例子,苏寒山研究得也不够透彻,最近有那么多改造区参照对比,他才发现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似乎体质都有点特殊之处。
不是说肉体有多强横,也不是说战斗的时候能有什么增益,而是说,他们好像天生有着那种心血和元气转换的禀赋。
透支的时候更容易,但补回去的时候,也更容易。
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武道文明发展中,给全人类带来的些微基因变化,还是这个世界的人类祖先,本身有什么特殊演变史。
反正,除了补回心血容易一点,别的基本毫无用处,就算在修到玉液境界的凌度仙身上,这点禀赋都没体现出别的长处,也不值得太在意。
“洋人的大烟平均每一季才送一批大的,咱们松江府目前刚禁了烟,倒还没有引起洋人那边太剧烈的反应,但是咱们通知各个工厂,要求他们遵守新的工作时间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凌度仙忧心忡忡,继续说道,“此外,先天教那边,我虽然暂且敷衍了过去,但也保不齐他们会不会察觉蹊跷,再派人过来查看,甚至是派更厉害的高手。”
“先天教且不提,工厂那边,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接受的。”
苏寒山边走边说,“反正我们已经通知到位,他们既然不肯遵守,到了时限后,官府当然要采取强硬的手段了。”
凌度仙思索着“总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也保不齐他们会憋出什么坏。”
“不如放点新奇消息,分散一下他们的心力,比如玄冰钟,如果这个东西量产的话,肯定能引起一阵风潮的。”
用七轮密音的催眠声调,辅助退休工人们改练功法,当然不能靠苏寒山一个人,天天扯着嗓子在那念。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留声机,不过留声机的原理,是非常简单的,苏寒山就自己制作了一下。
他造了一片玄冰薄膜,在这片薄膜向下的那一面上,附着了一根短针。
短针下方,安装了一个同属玄冰种类、但硬度调低的螺旋转筒。
他在薄膜上方说话的时候,薄膜会产生振动,带动短针振动,随着音调高低,在下方持续旋转的冰筒上,留下深浅起伏的整段螺纹痕迹。
事后把转筒取下,调高了硬度,再把那段痕迹起点的位置,对准了那根短针,使其转动。
这样,整条痕迹的深浅不一,间距不同,就会迫使那根短针,出现不同层次的振动频率。
也带动玄冰薄膜,振动起来。
声音就是由振动产生的,只要复制了之前的振动频率,传出来的声音,就会极度相似。
当然,仅靠这一片玄冰
薄膜,释放出来的音量太小。
所以,苏寒山把这整个构造,安装到了一个具有扩音结构的玄冰外壳之中,并做成了钟的形状。
使用者只要输入一点内力,就能触动开关,使内部转筒,按照固定速度旋转。
放完一遍录音之后,触动另一个开关,就能让转筒离位调整,再回到起点。
凌度仙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颇为惊喜,意识到这个东西,如果能够成批的制造,当成商品售卖,一定会很有销路。
不过,如果没有苏寒山亲手调制的玄冰,要找别的材料来代替的话,在录制出来的音色韵律上,肯定会不够清晰。
具体该用什么样的材料,才能达到普通人也能够成批制作的最好效果,那就需要挺长的时间去探索了。
苏寒山目前没有那个闲空。
“玄冰钟不能量产,但同样的原理,你应该也懂了,自己搞一批粗制滥造的去卖吧。”
“另外我修改的船只图纸,你试验得怎么样了?”
提起此事,凌度仙不由得露出真切的赞叹,道“只不过是对船体造型,增加一些特定的凹凸,附着铁管轨道,最后居然能在航行时起到那样的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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