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傍晚,邵勋领大军至堵阳。
其间收到消息,王如又蠢蠢欲动,开始“收复”周边县乡。
初六夜,宿于叶县。
初七下午,大军抵达昆阳,正式进入豫州地界。
这个时候,北边的消息陆陆续续汇总而至。
行军间隙,邵勋在路边的泥地上画了一副地图,仔细研究。
形势其实很明了,匈奴被限制住了。
他们的主力在洛阳盆地内,至今只攻打了洛阳一次,即抵达的第一天。
当天上午,先攻广莫门,不克。
下午及晚上,猛攻西明门,又不克。
随后便放弃了。
洛阳城内有禁军两万七千步骑,外加征集的丁壮以及司隶校尉、河南尹、度支校尉等杂七杂八的兵,人数破了五万,直逼六万。
匈奴便是有二十万步兵,都不一定能正面攻下。
要想拿下洛阳,还是得靠围困,即当年司马颖的战术。
匈奴也认识到了,但他们没赶上好时候,没司马颖、司马颙联兵时的财力,注定无法长期围困下去。
邵勋甚至怀疑,刘汉的军队实力也不如当年司马颖、司马颙联军,人家步军超过二十万,鲜卑、乌桓、匈奴及杂胡骑兵数万,不把刘汉吊起来打?
唉,说到底还是司马家自己作死。
这么庞大的军队,居然在几年内与洛阳中军同归于尽了,真是黑色幽默。
当然,现在的大晋朝,也没法与七八年前相比了。
司马颖的邺城大军出师时,鼓声绵延百里,号称百年未有之出师盛况,再也难以复刻了,财力、人力都不允许。
“垣延、郑隆。”邵勋在洛水河谷的金门坞旁边写上了两个名字。
根据军报,截至十一月初五,二人尚有忠武军三千五百余、堡丁一千九百,依托地形,层层阻截。
有学生兵充当坞堡帅、里贤,再有整顿多年的庄头、部曲将,堡丁们的战斗意志还是可以的。而打的时间越长,他们越不敢投降,邵勋觉得这一路不会有什么结果。
最危险的反倒是宜阳县城,若匈奴集结大军围攻,可能已经攻下了。
甘城、伊阙、大谷、轘辕四地,暂时没有战事。
西边的局势,已然明朗了。
缺乏攻坚步兵的匈奴,不会有什么大的斩获。
事实上,邵勋觉得匈奴人可能也没抱太大期望。
刘渊临死之前安排分典禁兵的大将几乎都没来,不知道是死于内乱了还是怎么着。
如果死于内乱,那么就是刘聪的问题了。
他太急了,老爹才下葬一个月,禁军还没整顿完毕,就急吼吼派人来打洛阳,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荆州叛乱,立刻觉得机会很大,想来搏一把。
赌徒是不会赢的。
邵勋又在虎牢关那边写下了裴纯的名字。
此人不但没逃跑,反倒散尽家财,招募壮士守城,硬生生扛住了石勒、石超的两面夹击,让邵勋刮目相看,觉得裴纯似乎也没那么不堪。
不过荥阳郡城陷落了。
王桑及石勒步军一部将其攻克,随后分兵四掠,收取粮草。
下一步会怎么做,没人知晓。
“嗖!”邵勋将匕首甩在了荥阳上面,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初九夜,至襄城,取车辆辎重,补给粮草器械,并汇合了一部分府兵。
十一日,至颍阴。
十三日,至长社。因连续行军,大军于此休整一日。
这個时候,王桑、石超等人在损兵折将之下,终于放弃了对虎牢关的攻打,开始四处劫掠。
其中,石超在荥阳、陈留一带劫掠。
石勒部众由逯明、呼延莫等人率领,向东至濮阳。
王桑则率众南下,入颍川、陈郡。
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
这一天天的,过得好快啊。
潘滔叹了口气,来到了一座庄园内,通禀之后,被人领了进去。
房间内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混合了药汤、香料以及其他什么东西,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潘滔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床榻上的司马越身上。
司马越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已口不能言。
“唉!”潘滔暗暗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东海王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几天好活了。
潘滔来到床前,握住司马越枯瘦如柴的手,轻声道:“司徒可还有未了之心愿?”
司马越的眼角流下了两滴眼泪。
他有太多未了之心愿,太多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在东宫侍奉讲学的时光。
那段人生,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充满了阳光。
他想起了华林园的鸟语花香,他想起了太极殿的辉煌壮丽,他想起了那会层出不穷的君子栋梁。
那会的天真蓝啊。
那会的阳光真明亮啊。
那会的大晋,真是如日中天。
“司徒,可是放心不下军情?”主簿郭象轻声问道。
司马越双眼瞪着房顶,没有任何动静。
郭象与左司马裴邈对视一眼,忧心忡忡。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石超至陈留,连破数壁,劫掠粮草、财货,拉丁入伍,又杀数千老弱妇孺。
石勒部众在濮阳,又将这个几乎打成白地的郡国横扫了一遍,无人能制。
司马越仿佛没听到郭象的话,兀自看着房顶,沉浸在伤感无奈的情绪中。
他想起了参与朝政后的步步惊心。
洛阳风云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段人生,高光与晦涩交织,遗憾与喜悦并存。
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等等,一个个从他眼前飘过。
司马越用力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这些人的表情。
他们有的漠然,有的惊讶,有的冷笑,还有人一副扼腕叹息的表情,似乎在遗憾朝政怎么落到他司马越手里了。
我比你们强!
他内心中涌起一股愤怒,隐隐还有些不甘。
长沙王司马乂的面目清晰了些。
他站在不远处,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司马越的愤怒陡然消散。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司马乂。
士度,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是为了大晋江山啊。
你们再打下去,天下就要分崩离析了。
司马乂看他的眼神更可怜了,长叹一声后,消散于无形。
司马越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心中有愧疚吗?或许是有的。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没法欺骗自己。将死之时,回忆一生过往,大脑格外清晰。
愧疚的是什么?司马氏祖宗的基业?还是黎民百姓?
或许兼而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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