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星河回到岸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夹湖寨寨主。
“我已经从虺口中知道落入水里的婴孩都有了好的归宿,它并非喜爱吃人的妖怪,而是在湖中修炼积德的妖修。只是年代久远,那些孩子的去向也不好追寻了,它只希望你们日后能在芦苇岛上建起一座它的庙,为它供奉香火,不要怕它,要敬它,它每逢新月,或者乌云遮蔽日月之时,将鱼虾赶至浅海上。实在揭不开锅的话,就寻些把重物掷入湖中,万不要再扔活人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最残酷的结局掩去。
妖大多凭本能做事,好奇心强,道德感薄弱是它们的特征,虺已是妖中善类,偏偏那些孩子的运气还是棋差一着。
寨民听这去而复返的女修说完,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世间最难早知道。
“好在,好在虺大人心善……”
她撒开拐杖,跪了下来:“以前做错的,我们改!我们建庙!”
想到被投入湖中的弟弟妹妹其实是被送养到好心人手里,她满是泪的老脸上又忍不住笑起来。
渡星河侧了侧身,并不受这一跪。
她只感到不快。
剑修修行并不是非得行侠仗义,每人有自己的道,闭起门来听雨打芭蕉,坐看云卷云舒也是一种修行,还远比这过得舒心。
可她佛不起来,也当不成咸鱼。
“对不住仙人,之前我还在心里怨你怪你,这一年的鱼儿格外多,大家都说我的二娃能活,我原本以为你一句要见虺得害死二娃才恨你,你是大善人!”
当那原本仇视她的女寨民双膝一弯,要向她跪下时,渡星河心中的憋闷到达了极点。
这一口气不发泄出去,她今生就无望金丹了。
“不要跪我。”
一股无形的力将她托举起来。
渡星河敛目,声音极轻极淡:“我还有事,就不在这儿耽搁,你们保重。”
白衣仙人踏上飞剑,扬长而去。
……
“你想明白到底谁对谁错了吗?”
身后负着的重剑问。
把孩子扔到海里,是夹湖寨寨民做的。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不把孩子扔到湖里,他们就到不了轮回院手中。
“真把我当青天大老爷了?”
渡星河笑出声,却比以往任何一声怒吼更慑人:“懒得断案,我决定到了轮回院的分舵,无论他们是要拿孩子的命去换多少人的命,只要虺送过去的孩子少了一个,我就把见到的人全杀了。”
剑灵还想嘴贱,忍住了。
——它想说你还说你不青天大老爷?
阎王殿的判官也是官呐。
……
大漠茫茫。
天笑在玉牒里曾告诉过渡星河,海主杀尽了黑齿城里的黑齿鲛人,唯独燃烧真血遁逃出来的邪丹师见过她后还活着。
好在当时她刚跟四个黑齿精卫血战完,伤重得一头一脸全是血污,脸上还有小臂长的伤口,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那些邪丹师根本没看清她的脸……
还有最重要的,是她进入黑齿城之前,用易容符把自己变成了明栀的长相!
冤有头债有主,最坏的结果,也是寻到九阳宗那儿去。
而当时会被那两人逮到,却是认出了她身穿的玉骨衣。
海主已经苏醒,邪丹师再丧心病狂,也暂时不敢打北溟鲛城的主意。
也就是说,渡星河只要把这防御法衣换掉,就能暂时躲避轮回院的追杀。
如果不是有天笑的情报,恐怕她会以为自己的长相已经暴露,穿着这标志性的衣衫到处乱逛。
“他的人情全是真金白银啊。”
渡星河飞过一片连绵山脉。
与她齐驾并驱的,是同样因为上当受骗,被狂扣功德而愤怒的虺。
今夜是新月,它才能出来片刻。
“你再飞快些,天一亮我就得躲起来了。”虺催促。
两边山脉退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更高的山。
此山仿佛一面直立在漠中的墙,高处云雾飘飘,渡星河回头:“你确定孩子就是送到这儿?我师父说轮回院仇家甚多,平常行事低调,几乎没有固定据点。”
“我只是不小心受骗,不是痴傻!”
得到虺的肯定回答后,渡星河再也等不及,连同足下轻剑使出缩地成寸,在眨眼间,百里成一步,站在山门前。
山中院落无字,她却闻到了丹香。
守门弟子未闻足声,眼前却多了个人。
渡星河也不废话,他身体刚一凉,人已分作两半倒飞出去。
剑灵大惊:“你不是要先问问孩子在哪,少了一个才杀吗?”
“我来时又想,我未到金丹,万一分舵里有我打不过的呢?跟坏人先讲道理再动手,那是官老爷该做的事儿,我只是渡星河啊。”
她甩动手中长剑,将血污都震飞出去,语气愉快:“万一杀错,那就怪我吧!反正我现在是舒坦多了。”
虺来到时,就听到这女修用清冽平和的声音说着骇人的话。
它不禁有点忐忑不安。
哎呀,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功德,不会因为跟着她来报仇,又被扣光了吧!
院落设有禁制,外人刚至,院中人便已知晓。
只是没想到来人会直接动手。
想到章锋和那帮邪丹师的作风,她深知虺送出去的孩子多半凶多吉少,但仍在癫狂中抱有一丝希望:“你破坏力比较小,你去找找还有没有孩子们活着,我去杀人。”
虺做妖多年,第一次被评价为“破坏力比较小”。
感觉被小看了呢。
“可以吗?”
见它不吱声,渡星河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背后重剑却往上挪了一寸,寒芒暗现。
“可以!但你缓着点啊!”虺劝道。
渡星河点头。
她副修丹道后,明悟到最大的一个道理,便是炼丹师真的非常怕死。
邪丹师恐怕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守院的弟子不会少,恐怕还会有高手坐镇。
形似奇鹿的瑞兽自她手臂中跃出,片片鳞羽张昂。
“可以杀。”
不等凝麟问起,渡星河就回答了它的疑问。
“除了小孩,都可以杀,但不要吃。”
“脏。”
……
渡星河想得不错,轮回院分舵的邪丹师就没有不怕死的,手持武器的弟子如潮水般涌来,以往积攒下来的灵力,屡次冲击而无果的瓶颈,在这刀光剑影的一刻,都碎裂开来。
轻剑突围,重剑清场。
杀向渡星河的人,先见到的是她如雪的剑刃,接着是那只线条格外分明的手。
苍白的皮肤下,使得青筋格外显眼。
重剑狂扫,在密不透风的群攻中硬生生劈开一线生机。
既是生机,亦是杀机。
剑灵前面说的话果然应验,它说别人的剑都饮尽万人血,当回过神来,和小胖一样,已是豪饮。
当杀至丹香最浓的府前,原本围猎渡星河的弟子竟已四散奔逃。
他们害怕她了。
他们修为不算高,胜在人多。
“你们不是丹修,怎么也跟着做这恶事?”
渡星河才朗声问出口,便已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答案:“看来都从他们手中获得不少好处。”
无心死拼,装模作样的,她也懒得去追。
可自她闯入,便有领头的高喊:“杀了她,赏长生丹!”
听到长生丹,他们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
万一呢?
而丹房中人,始终龟缩不出。
就连那位渡星河设想中,他们请来的高手亦如是。
比起冒险,不如叫些喽罗去探她虚实,削弱她的体力,最为稳妥。
怕死怕受伤怕得一脉相承。
明面来的刀剑,渡星河有真武化身诀护身,后又以龙血洗炼过身躯,别说寻常武器,品级低一些的法器都穿不破她的皮肤,惟独在暗处放的冷箭似非凡品,刺伤她几处。
铁器上淬了毒,本来刚吃饱的小胖被迫加餐。
渡星河将箭拔出,随手一震,便将射出此冷箭的弓手头颅洞穿。
“我找到孩子们了!”
渡星河正要杀入丹房,神智却因听到虺的声音而清醒了一瞬。
“当真?”
她回头,居然又在虺那张蛇脸上看出了非常生动的神色变化。
它犹犹豫豫地说:“应、应该是吧?人都是那些人,但你也知道的,我是妖,又独自修行了许久,不知道那算不算人啊,你们人的定义是多少只手?我把他们带过来了,你瞧瞧呗。”
虺对岁日的流逝迟钝,它送出去的幼婴,如今也该是半大孩子了。
而今日渡星河遭受最大挑战的,不是这身被无数刀剑刺向的皮,而是大起大落的血压。
当见到那被糅成一团的血肉时,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还好没杀错,”
渡星河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大笑:“都该死!”
“还要杀吗?天快亮了……”虺问。
“不要紧,天不会亮的。”
渡星河感受心中变化,杀意与豪气同生,她瓶颈已破,那在结丹时没劈完的剑,该在金丹成时再来。
“够了!”
此时,一个男人从丹房里走出,怒视渡星河:“我们轮回院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还有你,不是你亲自把孩子送到我们院中的么?阁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我这么多护院,断不可再由你放肆下去,你是哪个宗门的剑修?!”
他见来人被护院耗去大半灵力,又想到虺此妖物最怕阳光,才出来她与对质。
谁料这手执长剑,旁边还悬着把沾满血气重剑的女修说道:
“剑修?你误会了,我是来清理同行的炼丹师。”
渡星河都懒得多说。
她今天不是来断对错的,她是来砍人的。
炼丹师要炼人,剑修手痒了要砍人,非常合理。
【还能杀吗?】
杀红了眼的凝麟回到她身边,兴奋地磨着蹄子。
那男人大怒:“你已是强弩之末,何苦在这说胡话拖延时间!”
他笃定这女修不过区区结丹,既没跨过金丹,灵力也该被耗得七七八八。
话音刚落,剑光便至。
“疯子!”
男人身上亮起防御法器的异光,法器的灵气却在抵挡剑刃的瞬间被吸去许多,当异光再亮时,已透着红意。
虺和麒麟同时袭向他,前者那粗如楼宇的身躯狂扫毁大片丹房,后者喷出烈焰,要烧他一个天昏地暗。
丹房里,两名金丹高手齐出,他们认定这一妖一兽的威胁更大,竟轻视了仿佛灵力被耗去大半,身上又中了暗器,该被剧毒噬心的渡星河。
亦有无数藤蔓如蛇一般,向着她缠绕了过去。
同样的藤蔓,将被袭击的男人托高,护在重重树盾之中。
“小胖,今天真的让你吃顿饱的。”
渡星河轻声说。
那数百护院弟子都只能造成轻伤的身躯,她拔出雪名,往身上划去。
满盈的紫意在身后亮起,蝎尾现形。
“快,速战速决!”
“这蛇妖不好办……”
“不要紧,拖到天亮,虺自会败退。”
金丹高手笃定道。
然而天空却聚起了浓浓乌云,隐有电光攒动。
虺抬头,后知后觉地哀嚎了一声:“难道是上天觉得我坏事做得太多,要降下天罚了吗?”
渡星河说不是:
“是我要渡金丹的劫了。”
……
平云大陆里多少人修仙,渡劫不是稀奇事,提到便想起打雷。
可应苍帝说,每人能从劫里看到的物事是不一样的,突破后所感受到的力量也不同,没有一模一样的仙路,自以为有前辈指点就能走上康庄坦途,那是大错特错。
即使一开始走得格外顺当,后面也会发现,自己走错了。
走到别人的道上了。
想成仙,只能走自己的道。
真武战甲覆身,蛊毒护体,渡星河借轻剑跃前破开结界,再用重剑扫荡条条烦人藤蔓。
藤蔓被剑所削中之处,纷纷现出枯萎的焦黑色。
“她会吸灵力!?”
“不好,”金丹高手变色:“是邪修,她一定是邪修!”
无所谓吧,是炼丹师,是剑修,蛊修,万般经历从渡星河心头流淌而过,又从乌云处看到身穿华服的自己,侧脸美艳动人,何等风华绝代。
其中一名金丹高手的剑携火意,朝她奔袭而来。
她偏要借这空隙切入,硬是让火焰吞没了自己,被火舌舐过之处,渡星河甚是闻到了自己的肉香,好在烧伤它光疼,不流血,不用费劲去想失血过多的问题。
当天雷落下的时候,渡星河已经三成熟了。
道道落雷将丹房砸得粉碎,有邪丹师质问护法在干什么吃的?惊叫间,就被握剑回刺的雪名断了气息。
硬扛落雷,五颗金丹既成。
有一个高手是虺杀的,有一个是她杀的,剩下的渡星河记不清了。
当她携剑光,踏血路,来到最后一个活口面前时,那邪丹师怕了:“你你你……你是那些药材的家人吗?”
渡星河眼神淡漠地看向他。
他全身剧痛,想含一颗最便宜的回血丹或者止痛丹都是奢望,嘴里满是腥甜,手指抽搐。
不要紧。
只要这疯子放他一命,他储物戒里有很多备着的丹,能治愈一身伤痛。
她走到邪丹师的身上,踩着他的胸口处蹲了下来。
原本就被震裂的肋骨又下陷一寸。
“饶我一命……”
他大张着嘴,咳出血来。
邪丹师仰着眼,几乎看不见东西,这疯子在他瞳仁里足足有三道身影:
“别杀我,我有靠山……是……我们是给玄朝皇帝炼的丹!”
喉咙滚着血泡,都浇不灭他说出靠山时,背后的自信。
他相信仙朝皇帝的名号,能让疯子恢复理智。
不过是炼了一些凡人孩子。
她纵有再大的气,也该在这句话前平了。
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么?
邪丹师真心希望她能放过自己,她这么强,要是归作他们轮回院新的护法……
“哦。”
渡星河平静地应了声,示意剑灵帮她补上一剑。
当那剑将咽喉彻底划破时,邪丹师仍听得见这疯子笑着说:“皇帝很了不起吗?皇帝我又不是没杀过。”
天上乌云滚滚,渡劫的影像只有修士本人能看得见。
可在神魂即将消散间,他恍惚好像也在那乌压压的天里,瞧见了华衣女子顶着刀剑枪戟,勒死昏君的画面。
……
渡星河才刚放完狂言,人便直直栽倒下去。
还是剑灵眼明身快,重剑先一步飞到她身下,将她接住。
“哈哈,反应很快啊,不愧是我的剑。”
渡星河挂在赤霄上。
这姿势刚刚好,能让她喉头的血顺势吐出来,不至于呛死自己。
“你刚才连剑都挥不动,要叫我来补刀了,还搁这说漂亮话呢!”剑灵心惊胆战,它险些儿就作为不绑定道具掉落到地上了:“行事能不能沉稳一点,做人能不能成熟一些!?”
渡星河闻言大吃一惊:
“我还不够成熟吗?我都差点被烧成全熟了。”
剑灵懒得理她,直奔地宫所在的海。
当她渡完劫,天空的乌云也逐渐散去,这可差点把虺吓得魂风魄散,它不敢再耽误时辰,在一人一剑还在互相嫌弃的时候,已经飞出百里之外,要躲回它的夹湖深处去了。
“你还有心思说笑啊。”
剑灵叫了她好几声,都得不到回应。
好在人剑心意相通,抬着她的赤霄也能感应到心跳,它才松一口气。
它只是剑灵而非修士,即使剑身有灵,亦不能飞行多久,又怕在途中遇上其他灵兽,这一路可谓要了它的亲命。当它好不容易飞回到地宫所在的海子,却在那泛青的冰冷海面上泛起了难。
剑灵现在真的好想,好想拥有一面通信玉牒。
它想问问修士:
【金丹修士昏迷的时候会被淹死吗?等回复,挺急的。】
可惜,它只是一把剑。
剑灵想当人的欲望空前强烈,可猿化人形是猿人,它有朝一日化作人形,岂不是剑人?
它托举着渡星河,很是犯愁。
麒麟在血战中耗尽体力,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已经回到她体内休息,夜麒也挤不出力量来为她疗伤,陷入沉眠之中。
“还有谁能帮帮我啊——”剑灵无助二重唱。
一个晶莹小蝎从渡星河身上爬出来,歪了歪脑袋。
“你也是个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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