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大概从十几年前开始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从此长期在宫中养病,每天自己吓自己,而二月份,皇太子婚礼刚刚完毕,他突然觉得身子不适,大概是以为时候到了,于是直接将京中所有大臣召集,接着就让首辅沈一贯单独进入西暖阁面圣。
场面搞得很大,万历皇帝全套朝服朝冠,皇太子和各位亲王跪了一地,万历有气无力的对沈一贯表示自己病得很重,所以:
从此刻开始停止修建三殿、二宫;停止全国的矿监以及江南织造、江西陶器的加税;所有派遣的监税太监一律召回;三法司释放关押已久的罪犯;因上疏而受到处罚的官员全部恢复原职。
沈一贯闻言多半心里乐疯了,万历皇帝等于是一举取销了所有苛政。
说完之后万历就躺下了,沈一贯连忙按圣意拟出谕旨带回内阁,当天晚上内阁的阁老以及九卿全部跑到朝房中守夜。
京城中众人闻言无不感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历皇帝临了临了,总算干了件拟人的事情。
欢乐又紧张的气息绵延了一整天,接着第二天,万历皇帝发现自己没死,而且病好了。
后来推断他大概只是忙碌皇太子大婚的事情受了风寒而已。
接着万力就派二十多名太监到内阁追取谕旨,沈一贯拦不住,司礼监太监王义跑到万历面前问:“王言何可反?”据理力争,万历直接抽刀要砍他,硬是把上谕收回。
一天之后,一切比照原办。
一系列变化来的太戏剧性,二月二十一日,万历恢复所有政策,并且宣布因为皇宫老旧,所以准备重建乾清宫、坤宁宫,需要再收一笔税。
王文龙猜测大概是此君死里逃生之后翻了翻自己的账户余额发现还有这么多钱没用完,想到如果钱没用完自己就走了岂不是很亏,于是决定加大花钱力度。
对于这场闹剧,满京城人全都扼腕叹息。
以前他们或许还觉得万历皇帝是昏聩,但经此一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货哪里是昏聩,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万历皇帝已经摆明了自己知道自己做的哪些事情不对,但是他就是觉得自己快死了,想在活着的日子里爽够而已,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可这货还能活上十几年,他老说自己生病,但跟真正病的不能干活的人比起来情况还好上不少,也不知道这个“大病将死”的执念是哪里来的。
经历过此事,王文龙突然有些理解那些言官,就这么一个皇帝,天天在宫里躺尸、花钱、摆烂,谁看了能不生气?
在二月末的这几天,京城之中恐怕有无数人心里暗想着万历皇帝如果能够真的宾天就好了。
而对于王文龙来说,他留在京城也不是为了看这一桩热闹的。
二月二十日,王文龙急急忙忙赶到莲花寺,直入厢房,这时李贽再次犯病,已经痛得无法起床,刚刚写好了自己的遗书,自知时日无多,几个徒弟都围在李贽身边。
王文龙进屋之后马经纶起身道:“建阳来了,快坐。”
王文龙急急忙忙摇头,开口就震惊众人:“卓吾先生快走,金吾将至矣!”
几天之前,当年被李贽骂“你所说的不去做,你所做的又不说”的耿定向的门徒,同时也是东林党张问达弟子的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从中挑拨,浙党首辅沈一贯授意东林党给事中张问达弹劾李贽。
朝中浙党和东林党迅速联合起来,共同攻击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现在纷纷文告已经送到万历皇帝面前。
不是王文龙不想早点来告知,但儒家士大夫对于李贽的非议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也一直没有太多实际动作,王文龙只能等到事情发生苗头之后才能来通知,否则说了也没有人相信。
闻言李贽的几个徒弟都脸露惊讶之色,马经纶连忙询问:“建阳可是在京中得知什么?”
王文龙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在场众人之中颇有当过官的听到东林党和浙党联合起来,瞬间就知道事态的紧急。
蔡毅中选的时机太好了,此时万历皇帝刚刚因为自己闹出来的“遗诏”乌龙为满朝公卿所不满,此时朝中各党派联合起来要他办李贽,他多半会乐得整死李贽这么一个无根无底的狂士来讨好朝中文官。
王文龙直接说道:“已没有其他办法,还请赶快护送李卓吾先生离开通州。”
李贽的几个弟子也迅速得出同样结论,对李贽说:“师父,我们快走吧。”
这时就见在床上的李贽缓缓睁开眼睛,摇头说道:“我不走。”
王文龙急忙走到李贽床前,认真的说:“卓吾先生,此次事情非同小可,若被钩党缉拿,先生怕是再无见天日之时也,就看先生现在的身体,难道还能经受住牢狱苦楚?”
李贽沉默,突然对自己的小徒弟汪本钶道:“扶我起来。”
在两个徒弟搀扶下,他勉强坐起,忍住疼痛对王文龙笑道:“我心知自己情况,即使不入牢中也活不过几年了。若是我此时逃跑,当然能免过牢狱之灾,但从此之后世人就只知李贽是个逃犯,世上恨我之人极多,他们骂了我一辈子,但无论再多人骂我,李贽还是那句话:我之学问于圣教有益无损。”
“他们骂了我几十年,总是不能让我认罪,如今怕已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这最后一次我逃了,从此挂上一个逃犯名声,从此之后我之学说也只会被人看成逃犯李贽的学问,不值一谈。如此一来我身虽不死于囹圄,但一生所言所行皆入囹圄也!”
王文龙以及李贽的众弟子,闻言皆默然。
说完这一段话李贽原本衰落的精神似乎也提振了不少,他突然看向王文龙:“建阳所写《尚书古文疏证》完稿了么?”
王文龙道:“如今只写了一半,若是先生想看,我尽速去补完。”
李贽摇头说,“我若这几日被抓进狱中,建阳千万不要给我送书,否则自己也会被攀扯上。还请建阳将后续内容告知我的弟子,若是有探视机会,就让他们与我说吧。建阳——你之安全,比我个老朽要有价值得多。”
说完之后李贽看向自己众弟子:“我有些话要交代自家弟子,请建阳捎待。”
王文龙点头,起身往屋外走,刚跨两步,突然听到身后李贽再次呼唤。
王文龙转过头来就见李贽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你考据的办法,是一条比我之方法更好的路子。”
王文龙感觉自己眼眶发热,强忍着鼻酸点点头,“小子定不忘先生嘱托。”
“多谢。”
两天之后,万历皇帝批语:“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厂卫齐至莲花寺,李贽已经气息奄奄,做好全套准备,由几个徒弟取来大床板,李贽卧于其上,进入诏狱。
李贽的身体也不需要受刑了,光是三法司的询问过程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极大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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