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差不多可以确定屠村案和别人无关,从他猜到了徐公要把一些丑陋阴暗的东西摆在陛下面前开始他就确定了。
可是当他从赵君善嘴里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冲过去一拳轰在赵君善的下巴上。
少年怒火,可杀人,可焚世。
赵君善被打飞出去很远,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一时之间都站不起来。
赵家大姐立刻扑上来试图阻拦,用自己的身子将赵君善挡住。
赵君善抹去嘴角的血迹,起身走回来,他示意大姐不要阻拦了,而大姐则一次一次的试图挡在他身前。
“药是高川明给我的。”
赵君善道:“这两年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人还是个鬼,我一边用从老禅师那求来的药方救人,一边用从高川明那拿来的毒药杀人,我不敢回头去想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救人的神是我,杀人的魔亦是我。”
“其实从高川明找上我的时候我就想过要杀人灭口了。”
赵君善跪下来。
叶无坷躲开。
因为赵君善不该跪在他面前,他也没资格接受赵君善这代表着恕罪的跪拜。
“我有个请求。”
赵君善看着叶无坷说道:“能不能让我去长安,我想死在长安。”
叶无坷没有回应,转身离开。
“给他换个地方,关进死牢。”
少年的嗓音,都被火烧的裂开了似的。
就在距离廷尉府分衙不到一百丈远的地方有一座已经废弃的寺庙,像这样的地方有很多很多,有的已经把废墟推平了,有的已经重建了,也有还这样放着的。
走在瓦砾上,申屠衍笙忍不住笑了笑道:“你看看这曾经风光无限的禅宗,在楚时候比当官的压迫百姓还要狠些,可是却张嘴慈悲闭嘴平等,他们自己都想不到,几十年后这些禅寺依然还能行善的,就是这废墟里的砖头瓦砾了,今日这家捡走几块垫个桌脚,明日那家捡走几块垒哥灶台”
他张开双臂,呼吸着这废墟上已经快要被冲淡了的腐朽气息。
申屠衍笙的视线最后落在那几座已经残缺的石塔上,他指了指其中一座:“这石塔拆了就够一户人家的院墙。”
他指了指另外一座:“那个拆了就够把城里低洼地方垫一垫。”
他说:“你看,这么多可以积德行善的事就是没人做,郑有业在旧山郡府治的位子上坐了那么多年,按部就班无功无过,他就好像一朵开了但就不是漂亮的花儿,偏偏这花儿旁边还有一块硕大的牌子写着宰相门生。”
“换了一个府治过来大概也一样吧,只要不是我,没几个人会想到把这些废墟先利用起来,我第一次到旧山郡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城西地势低坑坑洼洼,把这里的土石运过去,小半个城的百姓都会开心的咧着嘴笑。”
他走到高坡上,脚下曾是一片远远看起来还带着几分圣洁气息的草地,在楚时候,这片草地会被修剪的无比精致,可现在野草高高低低看着就象征着荒蛮。
“可惜我还不能来旧山郡,我还要在楚县那个地方至少三年。”
申屠衍笙看向褚露薇:“你是喜欢这里多些还是喜欢楚县多些?”
穿了一身绿色纱裙的褚露薇像是这废墟拼尽全力留存了几十年的最后一抹高贵,她站在这,和过去很搭,和所有的过去都很搭,哪怕没了辉煌,她和现在这废墟也很搭,唯独和未来不搭。
褚露薇说:“表哥在的地方,就是我喜欢的地方。”
申屠衍笙笑起来,是意气风发。
“三年,我能让楚县变一个样子,十年,我能让旧山郡变一个样子。”
他走到褚露薇身边,也只有在这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才会有些稍显过格的举动,他轻轻揽住了褚露薇的腰,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手指即将碰到的时候褚露薇却看起来很自然的扭身去摘一朵野花儿。
还是因为意气风发,申屠衍笙并不在意褚露薇这不知道是有些还是无意的举动。
“我其实很佩服陛下。”
申屠衍笙站在这高处可以俯瞰半个姑桃城,他想拆掉的那座石塔就曾是以灯火永明而著称于世的永明塔,他脚下的这片废墟,就曾经是江南十大名寺之一的照山寺。
“这个案子不该是叶无坷和高清澄来,如果我是陛下我绝对不会选他们两个。”
听到这句话,褚露薇回头看向她的表哥:“为什么?”
申屠衍笙解释道:“这个案子本身最大的意义只是徐公想打陛下的脸,所有人都在猜测,包括陛下也一定会猜测,这案子的幕后主使一定是徐公,当叶无坷和高清澄解开谜题的时候也就打了所有人脸的时候。”
褚露薇点了点头:“我懂了,因为叶无坷是个愣头青,他会把看到的想到的一切真想都如实的说出来,若换做别人来,哪怕是以无私和公正著称的张汤来,都不会和叶无坷一样把一切都摆在阳光下。”
申屠衍笙笑着点了点头:“张汤,若他出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把孙素杀了,第二件事就是把赵君善的大姐和两个弟弟抓去严刑拷打,他会比叶无坷解开这个谜题快的多,可他不会把答案拿出来。”
“孙素会死,赵家姐弟都会死,赵君善也会死,他还会亲自去请调战兵,将莲叶禅宗和医圣门不管好的坏的一股脑全都灭了张汤他只会维护陛下,而不是维护法纪。”
他说:“所以我佩服陛下,陛下不让张汤来而是让高清澄也叶无坷来,如果我猜得没错,是陛下让他们两个乃至于那么多廷尉府年轻一代的才俊到这来渡劫。”
褚露薇问:“渡劫?”
申屠衍笙道:“那可是陛下,千年来都没有一位帝王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大宁皇帝陛下徐公以为这样会打陛下的脸,进而可以和陛下讨价还价,可陛下却借机让大宁新一代的才俊经受一番淬炼”
他看向远处语气深沉的说道:“高清澄和叶无坷这样的人,包括廷尉府新一代的人,对老一代有着无与伦比的敬重甚至是盲从,陛下难道就看不出这江南道的水是深是浅?”
“陛下让他们来办这个案子就是渡劫,渡他们自己心中的劫,这一次淬炼之后,他们将会抛弃盲从,他们会更冷静更公平更认真的对待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看着吧,自高清澄和叶无坷起,廷尉府才会变得真的可怕。”
“你觉得天下最接近众生平等的是禅吗?不是啊最接近众生平等的只能是法。”
褚露薇道:“表哥的意思是以前的廷尉府其实并非是单纯的执法者?”
申屠衍笙问她:“你该知道廷尉府是怎么来的吧。”
褚露薇点头:“知道。”
她提到那个人的时候,眼神里都出现一种闪烁着光的敬仰:“是高皇后一手创立。”
申屠衍笙道:“皇后娘娘当初创立廷尉军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陛下,廷尉军没有任何其他事要去负责,他们只负责陛下,他们要保护陛下的生命,维护陛下的声誉,他们是为陛下而生也为陛下而死的一群人。”
“可是时代不一样了,陛下不希望廷尉府做事的对错依然是偏执的对错,廷尉府的对错应该回到国法的范围内而不许任何事凌驾于国法之上,哪怕是陛下自己。”
“你看看旧山郡的百办丘塽,他的对错就是偏执的对错,而不是国法范围内的对错,这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徐公把这些丑事摆在陛下面前以为陛下会妥协,可陛下偏偏就把这丑事摆在更多人面前,摆在全天下百姓们面前。”
“我敬重徐公仰慕徐公甚至以徐公为榜样,可事实上这一局徐公赢不了,徐公与陛下的眼界差距太大了,大到徐公永远也追不上”
他看向褚露薇:“徐公,也不会长久了。”
褚露薇的脸色大变。
她有些急切的说道:“可是表哥,你还要仰仗徐公这楚县的县令,之后的府治,都需要徐公来安排,徐公是看重你的。”
申屠衍笙摇头道:“露薇你想的太肤浅了,我是徐公门生不假,可徐公难道就一直都是对的?徐公让我做楚县的县令,但我做的不是徐公的楚县县令啊,我做的是大宁的县令。”
褚露薇的眼神里出现了几分恐惧:“表哥,这些话一旦让徐公知道了,你”
“徐公于我有恩,可我帮徐公做的事也不少了。”
他拉了褚露薇的手往下走:“明日莲叶禅宗的事一了,徐公和这几件案子就再没牵扯,我帮徐公把事情办的干干净净,自此之后也要和徐公断的干干净净了。”
褚露薇道:“可是这样,会不会会不会显得,有些”
她想说有些凉薄,有些无耻,可她没能说出口。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心中的对错,我在徐公身边的时候我就要为徐公谋事,那是我的身份,我做官之后就要为大宁谋事,也是因为那是我的身份。”
申屠衍笙看向褚露薇道:“我与徐公,早晚都是割裂。”
褚露薇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上了马车之后褚露薇主动靠在申屠衍笙的肩膀上,声音很轻的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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