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熄灭,阿斯特里圆形剧场内陷入一片寂静。
舞台之上的黑暗中,没有人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肖邦站在亚瑟的身后,他摘下手套,露出了那双能够迸溅无数动人音符的双手。
他的手心布满了汗珠,紧张与担忧的情绪同时写在了他的脸上。
“黑斯廷斯先生,您真的没问题吗?”
亚瑟微笑着站起身,他摘下盖伊·福克斯面具戴在了肖邦的脸上。
“弗雷德里克,用不着担心我,我现在感觉非常好。就像我之前向你保证的那样,我会给你一个充分展示自我的舞台,接下来就看你能否把握了。”
肖邦询问道:“可…可是伱的手,在流血…”
作为一名钢琴家,没有人比肖邦更能理解手臂伤势对于音乐生涯的影响。
亚瑟见他如此不放心,只能无奈的笑了笑:“弗雷德里克,我没有受伤,伯特兰先生也没有什么大碍。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真相你也未必能够看的到。我确实流了点血,只不过不像是你想的那么严重,况且这世界上在流血的又何止是我和伯特兰先生呢?你惦挂着的波兰人民也是一样。
弗雷德里克,你如果真的想要感激我们,就不要想得太多,挥洒你的音符,让大伙儿记住,我们能为波兰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可是…”
这回不等肖邦说完,亚瑟便笑着起身按着肖邦的肩膀将他压在了长凳上。
正当肖邦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亚瑟的手上多了一个装着半满土壤的银质纪念杯。
亚瑟将杯子摆在了肖邦面前的乐谱旁,轻声冲他笑了笑。
这个银质纪念杯对于肖邦的意义,只有很少的人才会知道,但是不凑巧的是,亚瑟正好是其中之一。
在昨天傍晚的时候,他特意去了一趟肖邦位于伦敦的居所,并从同为波兰流亡者的《英国佬》作者密茨凯维奇先生口中了解了这个银杯的故事。
这是当年肖邦离开华沙前往维也纳求学时,华沙音乐学院的老师和同学送给他的纪念品,银杯的底部藏着一份同学们纪念肖邦的合唱乐谱,而盖在乐谱之上的则是一捧平平无奇的棕色土壤。
对于其他人来说,用银杯装土壤或许显得很怪异,但是对于肖邦来说,这捧泥土却拥有着别样的意义。
这是一捧来自华沙的泥,它代表着肖邦对那篇魂牵梦绕土地的思念与热情。
亚瑟俯下身子在肖邦耳边压低嗓音道:“去吧,弗雷德里克,让他们好好瞧瞧,什么才是波兰第一钢琴家。自信一点,你有这个实力,也有足够的才气,哪怕是门德尔松先生这样年少成名、享誉欧洲的青年才俊,我也不觉得他能在钢琴上胜你一筹。而巧合的是,门德尔松先生的看法与我是一致的。
还记得昨天和我一起试听你演奏的海涅先生吗?你知道海涅先生这样傲气的人是如何评价你的吗?他和我说,当你在钢琴前坐下来的时候,他觉得仿佛是一个从他出生地来的同乡正在告诉他当他不在的时候,家乡曾经发生的最奇怪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问问你:‘家里的那些玫瑰花还在热情地盛开吗?那些树还在月光下唱得那么美吗?’
弗雷德里克,你说的很对,你很没用,因为除了音乐以外,你什么也做不了。但与此同时,你说的也全是错误,因为在钢琴之上没有什么人能做的比你更好,因为你是肖邦。既然钢琴是你唯一能掌控的事情,那就全力以赴的干吧。如此以来,我的血倒也不算白流了。”
亚瑟说到这里,笑容愈发灿烂。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
然而当他快要走下舞台的时刻,肖邦却忽然叫住了他:“黑斯廷斯先生。”
“嗯?”
亚瑟脚步一停,他微笑着挑起了眉头。
肖邦盯着那张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紧张的表情终于和缓,他终于又绽放出了许久不曾见过的魅力笑容,浑身洋溢着与昔日维也纳音乐厅里一样的愉悦态度。
他端起钢琴架上的银杯,冲着亚瑟发问道:“可以给我来点血吗?”
亚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良久,终于微笑点头。
他伸出两指落在银杯上方,血珠滴落,染红了银杯,也润红了土壤。
亚瑟轻轻摇头笑道:“一滴应该就足够了,不是我吝啬,而是这‘血’确实有毒。”
舞台上雾气再度弥漫,亚瑟转过身迈着步子消失在了烟幕之中。
而随着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那观众们期盼已久的悦耳音符。
舞台上刮过一阵风,带着乐谱的纸张翻动,上面只写着今晚肖邦演奏的第一首曲目——《降大调夜曲》。
晚风吹拂在阿斯特里圆形剧场之中,悠扬的旋律明明是从右手声部进入,柔和的演奏,难以形容的流畅,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在呼唤着夏夜的晚风。
这样柔和优雅的乐曲声落入观众的耳朵里,就好像有一双双轻柔的手臂拂过他们的面颊。
刚刚还因为决斗而血脉贲张的大伙儿瞬间陷入了一片对于乡土夏夜的追忆之中,而那些奔着今晚钢琴首演而来的黑斯廷斯支持者们则更多表露出了震惊的情绪。
以《钟》作为代表作的亚瑟向来是以狂浪的演出形式而闻名于伦敦各大演奏会的,然而今天他却谱写出了这首与他个人风格截然相反的曲目。
甚至连坐在观众席前排担忧着亚瑟生命安危的爱乐协会会长莫谢莱斯也听得有些失神。
他闭上眼睛品味着音符中的味道,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纯粹、静谧、清澈却也细腻,忘记烦恼,忘记忧伤,忘记自己还躺在公寓的小床上,他是在说话吗?如果说莫扎特是平静池塘,那这就是一汪傍晚月光下的湖泊。这真的是亚瑟·黑斯廷斯的作品吗?他是一个如此细腻的人?或许,是我对他的了解少了。”
早已知晓真相的门德尔松则倚靠在通道门边,望着那道在黑暗中折跃于琴键上的手臂,杰出如他也不禁有些妒忌的哀笑道:“真是不幸,又真是万幸啊!伦敦又出现了一位杰出如此的人物。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得认真考虑要不要再去巴黎交流了。或许将来我应该在这定居?李斯特和肖邦,到底谁更能诠释浪漫主义之道呢?”
急匆匆赶下台阶的大仲马等人听见这道乐声也情不自禁的放慢了脚步,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前方不远处地角落里,正燃着一根烟斗。
大仲马惊讶的望着眼前看起来并无大碍的亚瑟,忍不住惊讶道:“亚瑟,你…”
亚瑟悠悠的吐出了一口烟幕,轻轻地冲着两位朋友摇了摇手指,他压低嗓音笑着说道:“这确实是一位天才不是吗?”
“你没受伤?”
亚瑟闻言只是笑了笑,他捋了捋头发开口道:“天才钢琴手的名号马上就要换人了,如果你们是问这个的话,我确实有些受伤。”
迪斯雷利四处张望:“那伯特兰先生呢?”
亚瑟抽了口烟:“伯特兰先生应该已经拿钱回公寓了,今天这场确实辛苦他了。不过总体上来说,这钱还是花的很值得。”
“所以说,你收买了他?”迪斯雷利一拍脑袋道:“该死!我早该想到的。不过…伯特兰的价钱应该不便宜吧?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波兰人垫场?这样你到底图个什么?”
亚瑟对此没有明说,他只是转而开口略微提醒了一下迪斯雷利:“本杰明,你马上就要选议员了。你打算拿出点什么议题,让你的选民欢呼呢?”
迪斯雷利闻言,骄傲的脑瓜立马转过了弯。
他知道,亚瑟说的是对波兰的援助问题。
在这一点上,他既能给辉格党难看,又能站住道义的制高点。而一位杰出波兰钢琴家的出现,无疑是让公众了解波兰的最佳方式。
迪斯雷利心中一喜,但转而他又开始担心起了亚瑟的处境。
他也隐晦的提了一句:“我今天看到帕麦斯顿子爵也来了,你觉得他会懂得欣赏钢琴吗?”
亚瑟闻言只是轻声笑了笑,他拍了拍迪斯雷利的肩膀:“帕麦斯顿子爵不懂音乐没关系,墨尔本子爵和诺顿夫人欣赏就行,我前两天送了诺顿夫人两张包厢票,相信她会选择能让自己开心的男士前来的。”
大仲马也听明白了二者的黑话,法国胖子皱眉问道:“亚瑟,可你这么干冒的风险有些大了吧?墨尔本子爵会因为听到了几首令人欢愉的小曲儿便无条件的支持你吗?虽然我承认肖邦先生的曲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小曲,但我也不认为它的曲子能蕴含迷倒一位利欲熏心政客的魔力。”
亚瑟轻轻摇头道:“亚历山大,你说得对,我当然不确定。”
“那你还干这种事情?”
亚瑟自顾自的给自己的手上缠了几圈绷带:“不是还有国王陛下在那里吗?”
迪斯雷利皱眉道:“国王陛下会掺和苏格兰场的人事任免?再说了,你难道能提前预知他今天会来吗?”
亚瑟笑着摇头道:“我当然不能,刚刚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相信不了帕麦斯顿子爵的大度,也相信不了墨尔本子爵对音乐和诺顿夫人的热情,我能相信的唯有咱们威斯敏斯特治安法官诺顿先生的小肚鸡肠与暴躁脾气而已。”
大仲马听到诺顿这个名字,也想起了之前的一些风言风语:“他今天也来了?”
亚瑟微微点头道:“我几天前给尊敬的前议员伯尼·哈里森先生送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两张今晚的门票,还诚挚的邀请他能够带着他的好朋友诺顿先生一起出席,顺带着亲眼见证一下他的妻子与墨尔本子爵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们都知道的,哈里森先生和苏格兰场的关系向来不错,我相信他肯定会慷慨的接受我的这个提议。如果他能自信领会的劝一劝诺顿先生不要在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官位而忍受这段不幸的婚姻,甚至于让诺顿先生起诉离婚,那就更好了。”
迪斯雷利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亚瑟的全盘计划。
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转瞬脸上又多了一抹欣赏与崇敬的笑容:“如果墨尔本子爵因此吃了官司,恐怕会对他的选情产生影响啊!这种绯闻对于任何有志于更进一步的政客来说,都是致命性的。而你,我亲爱的亚瑟,恐怕这种时候就只有你能救他了。只要做成了这一单,恐怕不管帕麦斯顿子爵在墨尔本子爵耳边说什么,都无法动摇你在苏格兰场乃至于整个内务部的地位了。”
亚瑟笑着说道:“顺带着你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在波兰问题上攻击外交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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