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代的朱安党人?”
路易听到这个词汇后,并没有显露出亚瑟预想中的喜悦。
相反的,这位年轻的野心家看起来非常犹豫,他犹豫到了甚至没有追问亚瑟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虽然亚瑟对于他犹豫的原因并不明白,但是没关系,自从加入外交部服役后,亚瑟的情报来源就并不是仅限于他与路易的那点私人交情了。
作为外交部派驻海外的高级情报人员,亚瑟享有相当高的保密权限。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取外交部探子们费尽心思打探来的关于波拿巴家族的情报。
在拿破仑的儿子因肺结核病逝于维也纳后,波拿巴家族的族长之位就顺理成章的落到了路易的大伯——居住于伦敦摄政新月楼的前西班牙国王约瑟夫·波拿巴的手中。
为了照管波拿巴家族的利益,约瑟夫曾经在去年十一月邀请家族成员前往伦敦召开家族会议。
而参加这个家族会议的人员,通常包括拿破仑的两个弟弟:前威斯特伐利亚国王热罗姆·波拿巴,前法兰西共和国大议长、法兰西帝国内务部长、穆西格纳诺亲王吕西安·波拿巴。以及拿破仑的幼妹,前那不勒斯王后卡罗琳·波拿巴等人。
而路易的父亲,由于他的身体不好,所以就委派路易作为他的代理人参加了这次家族会议。
但是年轻的路易在伯父和姑妈的面前显然是插不上什么话的,更糟糕的是,他前几年在意大利参加烧炭党起义的经历也惹来了长辈的怀疑,他们觉得这个小侄子实在是太胡作非为了,所以在商量许多重要议题的时候都会把路易摒除在外。
因此,在这场盛大到特意搞了個开幕式的家族会议过程中,路易大部分时间都在领着从意大利远道而来的表哥阿希尔·缪拉游历伦敦风景。
两个年轻人参加了许多伦敦上流社会的沙龙,甚至还有空专程去了趟利物浦,参观了亚瑟遇刺的金狮旅馆。
不过,来参加这场波拿巴家族内部会议的却并不只有波拿巴家族的人,收到邀请参会的还有法兰西的共和派领袖,以及流亡伦敦的波兰与意大利复国主义者。
当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一些被不列颠、法兰西、俄国、普鲁士、奥地利等国家收买的探子。
根据探子们回馈的情报显示,虽然共和派一度对拿破仑恨之入骨,但是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法兰西的共和主义分子与波拿巴家族就算不是同盟,至少也是同一阵线。
而共和派的对立面便是保王党,他们对旺代与布列塔尼地区朱安党人的憎恶甚至还要胜过路易·菲利普。
如果路易此时私下里去与朱安党人勾连,那么显然与波拿巴家族集体定下的政策方向是冲突的。
虽然路易对于伯父与姑妈们不让他参与家族事务的行为大为光火,也不认可他们等待时机出现再行动的消极政策,甚至私下里还偷偷摸摸的派人去巴黎联系过法兰西共和派领袖拉法耶特侯爵。
但是路易这样的行为不仅被不列颠情报部门发现了,也被他的大伯约瑟夫当场识破。
在英国邮政总局截获的一封大伯约瑟夫写给路易父亲的信笺中,这位现任波拿巴家族的族长委婉的申斥了这个侄子,并希望路易的父亲能够严加管教路易,以防这个莽撞的小子走到邪路上去。
——路易这次与拉法耶特的联络是未经我同意的。我本希望这个小家伙能够少同巴黎以及那些时常困扰他的青年来往,但是他却再三违背了我的心意。你我都知道,在巴黎这个巨大的城市当中,到处都充斥着阴谋,在他这个年龄想要不掉进陷阱是很不容易的。
路易受到大伯的申斥,自然是不可能开心的。
不过,最令他不开心的,还是那份由伯父们与共和派磋商后拟定的、将来复国后的基本法草案。
——法兰西的行政权将交与一个经选举产生的、任期10年或终身任职的督政府,或交与一个可指定继承人的皇帝,不过这一继承人不得是皇帝家属,皇帝的任何亲属也不得担任高级军事指挥职务。
至于亚瑟为什么会觉得路易不喜欢这份基本法,那自然是因为路易在《英国佬》上刊发的处女作《政治梦想》了。
路易·波拿巴先生可是相当直白的在那篇文章中表达了行政权应当被皇帝握在手中的想法——拿破仑式的天才或是国民公会式的意志,是以自由的专制去打倒奴役的专制的强有力的手段。
虽然亚瑟瞧不出来自由的专制与奴役的专制除了形容词不同以外有什么区别,但最起码在这个时候,路易与他的伯父们很不对付总归是对的。
但是,路易不满意归不满意,可要想他直接跳出来与伯父们撕破脸皮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由于拿破仑唯一儿子的离世,而他另一个伯父热罗姆·波拿巴的孩子们年纪又太小,所以路易已经顺理成章的在波拿巴家族的年轻一代中占据了首要位置。
路易本人相当明白,如果他失去了家族的支持,丢掉了波拿巴这个姓氏,那么他就什么也不是。
这次他陪同亚瑟来到巴黎本身就是一次政治豪赌,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由于路易·菲利普决定派他去迎回拿破仑的棺椁,豪赌的收益正在初步显现。
即便伯父们肯定会对他私自会见路易·菲利普的行为感到震怒,但是,只要他能成功完成护送任务,那么长辈们的愤怒就不重要了。
他将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波拿巴,一个受到全法兰西人承认的波拿巴,他将不再需要波拿巴家族长辈的认可。
为了完成这次豪赌,即便经过了亚瑟的劝说,路易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决定踏出这一步。
但是现在,亚瑟却替他带来了另一个全新的赌博项目——取代波旁正统王室成为朱安党人的领袖。
这个项目与迎回棺椁相比,它的困难程度与招致家族愤怒的等级显然不在同一个维度上。
如果迎回棺椁还能找个‘让拿破仑重归故土’的蹩脚理由来掩饰,那接纳朱安党人则意味着公开与波拿巴家族联合共和派的整体路线唱反调。
这样一来,路易虽然会成为一个波拿巴,但他很大概率上也就只剩下一个波拿巴了。
这样的方案,不由让他想起了当年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国家。
换而言之,亚瑟·黑斯廷斯赋予他的路线便是——朕即波拿巴。
亚瑟知道路易一时半会肯定无法给出明确的回复,不过他并不着急,并且他也不认为以路易现在的实力能够在偌大的法兰西翻出什么风浪来。
路易·菲利普的王座虽然不稳固,但是他的王冠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倾覆的。
正如那群朱安党人抱怨的那样,全欧洲的目光都聚焦于巴黎,在过去这个世纪当中,巴黎的走向就决定了整个法兰西的走向。
而路易·菲利普此时已经死死的抓住了巴黎的心脏,高级知识分子被请进了内阁与议会,以苏尔特元帅为代表的军头纷纷效忠,银行家、地产开发商则是他雷打不动的铁票仓。
文艺界的领袖们虽然稍有微辞,但是相较于查理十世的反动统治,如今的政治风气已经宽松了不少,因此他们目前仍在观望。
不论欧洲的自由派们承认与否,至少从去年六月先后在巴黎和旺代爆发的共和派起义与保王党起义以及更早发生的里昂工人起义来看,七月王朝政府的行动依然是强而有力的。
巴黎共和派起义在两天之内便被平定,贝里公爵夫人率领的保王党人也在维埃耶维尼涅被王室军队击败,甚至于路易·菲利普还忙里偷闲的派遣法兰西外籍军团完成了对阿尔及利亚的入侵。
亚瑟笑着给路易倒了杯酒:“我今晚也许是喝得有点多了。路易,你要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看见一群可怜到连鞋都没得穿、像是山中野人一般的农民,真的很难不对他们心生同情。我还记得当初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巴黎时,你一度很犹豫。
你告诉我:‘倘若我们去巴黎,而且我目睹眼前发生残害人民的事,我会忍不住站在人民一边。’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都没办法理解你这句话的含义,但是见到那群朱安党人后,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身为一名领袖,确实有必要对整个民族负起责任来,不论是工人、农民、商贩又或是其余的可怜人。”
说到这里,亚瑟又谈论起了路易的处女作《政治梦想》:“你说过,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将两种民众相结合,即拿破仑与共和国。为了避免外部的侵略、内部的纷争,有必要将君主制与共和国进行有机结合,一种结合了共和制优点而又规避了其缺点的君主制才是法兰西的未来。
当然,为了保障自由,必须还要施行全面的选举制度。法兰西的全体国民都有权决定,谁才是最能代表他们的。亚历山大总是指责伱说这不是共和制度,但是在我看来,这确实是一种共和制度,如果最终选错了,那只能说他们自找的,毕竟这可是大伙儿一起投票投出来的。”
路易原本还在思考着该怎么委婉拒绝亚瑟的提案,但是他听到亚瑟褒扬起了他的处女作,忍不住喜笑颜开道:“那只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幼稚青涩的政治观点。”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亚瑟往红茶里夹了块方糖。
路易耸了耸肩膀:“至少我的伯父们是那么觉得的。”
亚瑟靠在沙发上慢悠悠的品了口茶:“好吧,路易,我必须开诚布公的说,你伯父们说的都是对的。”
路易原本还开心的笑着,他的笑容一僵道:“你也觉得我这时候应该低调一点吗?把事情都交给他们这些长辈去做?”
亚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老头们的脑袋怎么可能比年轻人活络?我只是觉得,你在那本书中太过于强调联合所有人了。你想要联合波拿巴派、共和派、正统派甚至是奥尔良派,你想让每个国家都享有适合自身的民族特点和它们渴求的制度。
你觉得所有民族都将是兄弟,在被废黜的暴政面前,在得到安慰的大地上,所有满足的人类都会彼此拥抱。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觉得不列颠应该立刻委任你去做新一届的爱尔兰事务大臣,别说所有民族了,不列颠连爱尔兰人都解决不好。
或者,你可以选择与我一起去俄国上任,去给沙皇出出主意,告诉他应该如何解决波兰问题。当然,沙皇也许没那么听劝,所以你同样可以考虑找波兰人谈谈和俄国人联合的问题。但是我担心,你如果真的把这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即便是肖邦先生这样的软脾气也会给你一刀,更别提给你选票了。”
路易闻言沉默了半晌:“亚瑟,我感觉你太小瞧我了。你觉得我是个空谈家,但实际上什么事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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