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无极限,在向汉文明致敬之后,顺治又向西洋文明表达了善意,他对西洋文明的致敬在汤若望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称呼这个有些年长的“中国通”为“玛法”,这是爷爷的意思。与此同时,顺治对天文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关心日食和月食的形成,对慧星和流星的关系刨根问底,甚至天文望远镜都成了他的新玩具。所有这些学问,是满汉文明里都不曾有的。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由此成了汤若望的“粉丝”,对其佩服得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他特许汤若望可以随时出入宫禁,想见他就见他,甭废什么话,也甭行什么礼,因为他自己就时刻想跟这个似乎无所不知的人呆在一起。
在顺治十四年以前,顺治一度想加入天主教,只是身为一个皇帝,不可能做到如此决绝,最后只得作罢。终汤若望一生,顺治对他一直恩崇有加。顺治十一年八月,封汤若望为通议大夫,顺治十五年正月,封汤若望为光禄大夫,并恩赏其祖宗三代为一品封典。当然,顺治对汤若望的器重远不止这些。据《汤若望回忆录》记载,顺治临死前,还把已经年迈的汤若望叫到跟前,聆听他关于立储的意见,并最终采纳了其建议,立皇三子玄烨为皇位继承人。从世俗的层面上看,似乎很难解释顺治为何对汤若望如此恩崇有加,也许用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致敬才可以勉强说得通吧。两个年龄悬殊、阅历文化都不相同的人最后走得如此亲密,成了忘年交,似乎只能说明文明的融合在这个世间还是有迹可循的。
有融合必有冲突,这是文明的常态。但是谁都想不到,这一回的冲突竟然发生在顺治和他的母亲孝庄太后之间。当顺治在汉文明中流连忘返的时候,孝庄却“甚厌汉语,或有儿孙习汉俗者,则以为汉俗盛而胡运衰,辄加禁抑云矣”,满汉文明的消长在孝庄眼里是关系王朝命运的大事,马虎不得。事实上不止孝庄一人有此看法,包括两黄旗在内的满洲贵族也多持此见——江山已经打下来了,文化上却弃械投降没门!于是要汉人剃发易服;于是对顺治的全盘汉化不以为然。由此文明的冲突开始以一种政治冲突的常态持续了下来,顺治终其一生,只能在这种冲突中痛苦挣扎,最终郁郁而终,付出了情感和生命的代价。
公正地说,孝庄也是有文化的人。孝庄出身于蒙古贵族家庭,“嗜古好学”,当然学的都是蒙学。没有证据表明她学错了或者学得不好。恰恰相反,孝庄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子,也是一个很有教养的母亲。在用蒙族礼仪教育孩子方面,她的成绩堪称优秀。《清世祖实录》里记载了顺治登极之日发生的四件事:一是一个侍臣拿了一件红里的貂皮披风给他,顺治拒绝,因为他认为皇帝应穿黄里的;二是奶娘见他还小,想跟他同乘一辇进宫,以便照顾,顺治不许;三是在御座上顺治问侍臣:登极时诸伯叔兄长向他行礼时自己要不要还礼,四是退朝时让年龄最大的代善伯伯先走。此四件事单看没什么,联系起来看,只能说明一点:孝庄教子有方,他们的亲情关系是和谐、富有成效的。
可正因为这样,亲情关系里一旦渗入了政治(权力)冲突的因素后,失落感才尤显痛苦和惨烈。第一次冲突来自于达赖五世进京觐见所引发的一系列矛盾。这是顺治九年发生的事情。达赖五世提出在归化(今呼和浩特)城或代噶地方觐见,希望顺治皇帝能亲往迎接。显然这个问题涉及到对喇嘛教的尊重问题,孝庄以及索尼、鳌拜等人认为满藏一家,顺治应亲往迎接,表达其尊重之意。可汉臣们却认为“皇上为天下国家之主”,不应该屈尊亲往。顺治置身其间,左右为难。
最后让他作出拒绝亲往决定的是钦天监向他报告天象有异常,顺治便以天意不可违为由,没有亲自前去边地迎接达赖五世,而是另派特使前往。由此,他跟母亲孝庄的矛盾第一次公开化了。
在孝庄看来,顺治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站着洪承畴等汉臣,这些汉人在左右着年轻的皇帝全面汉化——毫无疑问,这是个危险的举动和信号。
这个王朝到底是谁的
扛什么旗?走什么路?这个问题解决了没有
孝庄认为她应该有所作为了。突破口首先在儿子的婚姻上。孝庄以为,婚姻是政治的延续,也是权力的外化。她从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为顺治选了两位皇后,一个是她的侄女,另一个也是差不多的远房亲戚。但是顺治作出了反抗,他将那个可怜的侄女废为静妃。与此同时,他又自由恋爱,看上了正白旗内大臣鄂硕的女儿董鄂氏。皇权斗争进一步激化了。
当然平衡依旧存在。忠于孝庄的两黄旗大臣索尼、鳌拜、遏必隆成为顺治放开手脚施政的绊脚石,也是加剧满汉冲突的重要因素。文明的冲突,最终以权力冲突的形式赤裸裸地体现出来了。
顺治十年六月,顺治帝作出了重大的政治决策:仿效明制,在内务府外,另设宦官衙门,简称十三衙门。应该说,设立十三衙门是加强皇权之举,也是分权之举——分两黄旗大臣索尼、鳌拜、遏必隆等人的权,此举最终的目的是打击孝庄的权威。但是让孝庄伤心的并不仅仅是十三衙门的设立,而是顺治在新衙门中重用汉官,并形成自己的小团体——权力的冲突背后说到底还是文明的冲突,母子的歧见最终上升到文化层面,这是一个难解的死结。
死结难解,但要命的是顺治根本就不打算去解。如果联系他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到四月不足两个月期间的所作所为,人们可以发现,顺治又一次显示了他的狠。在这个时间段里,顺治不顾他母亲的脸面,公开下旨惩罚他两个亲舅舅:亲王吴克善、郡王满珠习礼。此二人的罪过是不奉诏按时来京,给出的理由是“公主病了”。顺治以他的决绝行动告诉世人,皇权的威严是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要维护的,不管是亲舅舅还是亲娘。随后孝庄的忠实跟随者——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图海、内大臣费扬古、内大臣郭迈等两黄旗重臣也受到了顺治的沉重打击。种种迹象表明,皇权的冲突以及隐身其后的文明的冲突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死结必须用死来解。
的确,死结必须用死来解。顺治十八年正顺治病死,一切似乎都了结了,但一切似乎没了结——顺治的遗诏大白于天下。人们慢慢地发现,这是一份世界上最狠的遗诏,就像他的的行政风格,充满了暴力和批判精神。顺治的这份遗诏里头牵涉到对满汉关系检讨或者说是批判,很有“实迷途其未远,觉得而昨非”的意思。联系到遗诏最后一段话“特别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冲主,佐理政务,而告中外,威使闻知”,可见遗诏的用意很明显,那就是要割裂满汉关系新回到满人做主的时代,拒绝汉文明的渗颠覆。
无情之人最多情,多情之人最无情。在顺治的情感历程中,这个多情无情的辩证法体现得最彻底。对于孝庄为他指定的两个女人,顺治当然没什么感情,因为这是政治婚姻。政治婚姻最肮脏,顺治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一个他自己心仪的女人。顺治十三年的二月初八,年轻的顺治惊喜地发现,那个女人来了。是个有夫之妇,他弟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妻子董鄂妃。
毫无疑问,对顺治来说,这是一次悲喜交集的邂逅——他生命中的女人以别人老婆,特别是他弟弟老婆的形式到来,这让他感觉到世事的不完美-----我命中的你竟然是我弟妹!
当然世事从来是不完美的。五个月后,弟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突然自杀身亡,年仅16岁。死前,他曾与被称为九阿哥的顺治皇帝有过肢体冲突。准确地说,顺治给了他一耳光,并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宣言。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死后差不多50天,董鄂妃被顺治册封为贤妃。与此同时,顺治令鳌拜带上丰厚的祭品祭拜襄亲王,以表达他难与人言的歉意或者说心境。
爱情真是一个令人丧失理智的怪兽,但顺治似乎心甘情愿被这头怪兽打败,目的只有一个:得到这个女人。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同年九月,贤妃董鄂氏进宫。九月底,顺治高调宣布:将其由贤妃晋为皇贵妃。一切似乎朝着花好月圆的方向发展,因为第二年董鄂妃就为其生下一个儿子,这是顺治的皇四子。顺治喜出望外,立即下诏全国举行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并称这个尚未取名的皇四子为“朕第一子”。很明显,顺治有视其为皇位继承人的意思。但是,很遗憾,世事总是很遗憾。这个被顺治视如珍宝的皇四子在未及四个月大时就夭折了,这让顺治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忧伤。
更忧伤的事发生在两年之后,皇贵妃董鄂氏因忧虑过度离开了人世。顺治皇帝悲痛至极,他下令: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公主王妃以下命妇都到景运门外哭灵,朝廷停止办公五天。他甚至亲写行状,以寄托哀思。事实上这是破天荒之举,因为历来皇宫中无论谁死了,行状都由他人代写,哪有皇帝亲自执笔的但是顺治坚持亲力亲为。从相关的历史记录来看,皇贵妃董鄂氏死后的殊荣是无与伦比的:她被迫封为皇后;有30名太监与宫女被赐死,到地下为她服务去了;出殡那天,八旗二三品大员轮流换抬棺材,顺治则一身孝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皇贵妃董鄂氏死后百日之内,民间包括王公大臣们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否则治罪。顺治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张扬的形式做到极致。恨要恨之入骨,狠要狠之入骨,爱也要爱到骨头里去,当然,忧伤更是深入骨髓——毫无疑问,他是个性情皇帝。
性情皇帝总行性情之事。皇贵妃董鄂氏死后,顺治万念俱灰,无人可以诉说,便跑到崇祯皇帝墓前,一诉衷肠。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明朝的亡国之君,一个是清朝入关后的开国皇帝,似乎没有可以交集的地方,但吸引顺治前来祭拜的,却还是他们骨子里共有的忧伤。崇祯皇帝是“孜孜求治之主”,但大明这条破船漏洞太多太大,下沉已然不可避免,所以崇祯的忧伤是历史的忧伤,是家国命运与个人命运的忧伤;顺治则是内忧外患频仍——南方战火不息,朝中权臣党争,母子亲情反目,爱情随风而逝,不错,这个国家表面上是他的,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有。重要的是精神支柱没有了。皇四子死后,他连未来都没有了。想到这一切,顺治真是万念俱灰啊,这个曾经以狠著称的皇帝此刻发现对自己狠不起来了。在最后一次祭拜崇祯墓时,他竟然长跪于地,哭唤崇祯为大哥,很有追随他而去的意思。站在他身后的近侍与太监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吓得毛骨悚然,隐隐地,便感觉这个皇帝身上有很强的宿命感。
的确如此,顺治十七年十月的某一天,顺治的宿命时刻到来了,他一个人跑到万善殿去要求剃发为僧。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选择,不过对顺治来说,却是水到渠成之举。当一个人万念俱灰时,出家也许是最自然的选择,不管这个人是普通人还是天子。不过,顺治的出家之举最后没有完成,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理由制止他作出这一选择。他重新开始了一个皇帝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只是很多时候他都显得心不在焉。廷上朝对之时,满臣和汉臣为某个问题争吵得不可开交,顺治却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默不作声。他的一颗心,已然不在这个朝廷,这个世间。
无情之人最多情,多情之人最无情。顺治此时,应该说对这人间已无任何情感,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在皇贵妃董鄂氏死后不到半年,他也染上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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