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外大雪飞扬,仅一墙之隔的室内,却是温暖如春,香味缭绕。

    一群侍女端着一盘盘菜肴从抄手游廊下走过,里内又有几名侍女负责接取,进而呈上阁楼,从廊前走过,便能看见阁楼外的飞水瀑布已经凝结成一条淌下来的冰雕,冰层下只有一缕缕溪水在流动,发出丁零的清凉悦耳声。

    侍女端着菜肴上楼,门口一袭绿衣,腰后别着折扇的伶俐女子抬手接过,同时出声道:“岐王吩咐了,不必再上菜了。”

    侍女施礼退去,小心往里一瞟,便正见屏风后的李茂贞扶着腰带走出来,开口道:“再取几坛酒来。”

    侍女不敢耽搁,急忙退去。

    那一袭绿衣的女子则明显看见李茂贞的脸色有些微冷,同时猜测这位岐王可能是想一个人静静,自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端着菜肴走过屏风,轻声道:“雪花牛肉来了。”

    “多闻天,你来坐下,一起吃。”

    女帝一身白衣似雪,指了指李茂贞原有的位子,头也不抬,只管夹着那牛肉片涮进锅中,热气腾腾升起,只能看清她持筷的素手修长的似若男子,半点女儿姿态都没有。

    加之她身侧的几坛酒水已经饮尽,酒气浓重,却是让一袭绿衣的多闻天不敢应下,却也不敢拒绝,进退两难,站在桌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侯在旁边负责斟酒的梵音天捂嘴轻笑,解围道:“今日是殿下与您的家宴,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怎好和主子一桌,这不是失了规矩嘛,是吧,多闻天?”

    多闻天还未来得及出声,女帝就已经斜睨梵音天:“往年都能一起入座,今年怎的不行?”

    “怎么,本宫说话,现已没人当回事了?”

    多闻天有些为难,她脸色落寞,有心想解释,梵音天却是半点没有负担的陪笑道:“您说的哪里话,往年是奴婢们不懂规矩,现下岐王回来了,奴婢们自要懂得尊卑有序,非……”

    “退下去。”李茂贞走了进来,负手立在屏风身边,高大的身形在这阁楼内极有威势感,表情淡淡,已没了方才的冷意,只是随口下令。

    梵音天应了一声,扭着腰肢恭敬退下。

    多闻天虽有心留下,但知晓此举只会让女帝为难,遂也只是沉默退出去。

    但她恰出房门,便见梵音天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并未离去,仿佛在等着她。

    多闻天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她,下巴高抬,丝毫不掩鄙夷的大步从梵音天的身边撞过去,仿佛要把后者肩膀撞散架一般。

    “小蹄子,想去地牢里陪广目天不成?”梵音天有些恼怒,一把攥住多闻天的手肘,威胁出声。

    岂料多闻天竟是不怕她,反手骤然抽出腰后折扇,而后不见什么动作,那折扇便在她手中倏的展开,劲风拍的梵音天生疼,不得不松开多闻天的手肘后撤几步。

    如此一来,梵音天的气势瞬间落了下乘,但她只是脸色不好看,并没有立刻发作,且神色间里有些忌惮。

    九天圣姬里,她虽然年龄最大,但对于幻音诀的修炼程度可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位。

    在江湖上,幻音坊的实力自是三大组织垫底的存在,其中的高端战力更是无法与其他两家对比,如大梁玄冥教,监慑中原,早已隐匿江湖的四大尸祖不谈,可灌顶江湖的仍有冥帝、鬼王、孟婆、水火判官等顶尖高手。

    而晋国通文馆虽然素来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处处被玄冥教压一头,但实力却是不好捉摸,从三晋之地玄冥教寸步难进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中圣主李嗣源是成名已久的老派高手,其下的诸如天下第一力士李存孝,礼字门主李存礼,李存忍所领的殇组织,都是名声在外的存在。

    除此之外,那一手将自己打进李唐族谱的晋王李克用了,更是人形高达的超顶尖高手,据江湖猜测,玄冥教总舵之所以要设在汴京,就是朱温害怕李克用这厮拼了老命不要,孤身杀入汴京摘了他的脑袋。

    甚而据说还有一个什么沙陀勇士巴也,据传战无不胜,名震三晋!不见其人却闻其名,乃货真价实的后起之秀,虽没几个人看见过此人出手,但仅凭这一名声,都要比幻音坊的这九个圣姬厉害。

    然而,尽管如此,九天圣姬为何还能与通文馆的十三太保齐名?

    九女貌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九人极善结阵,九天圣姬齐出的情况下,远攻、近战、防御齐备,各自修炼的幻音诀在阵中皆能互补,威力巨大,仅凭九人就能抵御数百甲士的围杀,若有幻音坊女帝亲自坐镇,阵势一成,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其中,梵音天自是当仁不让的远程攻击主力,配合善主防御的妙成天,二人结阵,也能发挥出天位的实力,这也是她平常得以自傲众人的资本。

    但眼前这多闻天,却是九天圣姬内的主攻手,擅长远攻,更强近战,实力强劲,与内力刚猛的阳炎天是阵中的主力存在,亦是这个阵势可以不受威胁的主要原因所在,只是阳炎天常年出任务,配合她们的情况不多,故在结阵的情况下,多仰仗多闻天。

    梵音天正是明白多闻天的威胁力,若是二人的距离可以拉到五丈之外,她可以不惧这小蹄子,但两人现在的距离,恐怕多闻天可以赶在岐王出来前给梵音天几巴掌。

    “你最好给我放小心点,不然……”多闻天显然看出了梵音天的忌惮,便冷冷一笑,对其竖起小指头,转身大步离去。

    梵音天在她转身后,脸上难看的神色却是倏然消散,微不可察的回头看了眼阁楼的方向,在确保二人的动静应当已经让李茂贞听见后,才小心离去。

    阁楼里,李茂贞见女帝仍然只是面无表情的夹菜烫菜,沉默了下,重新坐回桌案,拾起桌上的酒水,缓缓饮下。

    梵音天是最早跟随他的圣姬,比女帝都要年长近十岁,当年他离开歧国,梵音天就是少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彼时也是他留下辅佐女帝的一大帮手,忠心不用怀疑,他回到凤翔后,梵音天显然是最高兴的。

    李茂贞想也想得到,梵音天这种急功近利、媚上欺下、仗势欺人的性子,必定不受女帝喜欢。不过梵音天终究是幻音坊老人,大半幻音坊弟子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帝纵使不喜,也只会稍稍打压而已,不会真拿她怎么样。

    不过对于梵音天这种人来说,只是打压,就已经是有些郁郁不得志,所以在他回到凤翔后,才会第一时间来表忠心,并且在得到他的信任后,完全不掩小人得志的样子,一副岐王第一,女帝第二,她老三的自傲模样。

    对此,李茂贞不会有什么表态,梵音天是他重新掌控幻音坊和歧国的重要助力,他不会蠢到因为这么点小事来自毁长城,想打压今后什么时候都可以,但不会是现在。

    毕竟,十四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李茂贞甚而已经有些忘记该如何做好一个岐王,对于统兵之道更是需要重新学习,好在他底子很好,当年能从一介军士走到岐王的位子,有些东西早就刻进了骨子里,无非是慢慢找回来罢了。

    他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眼前这个人,这个真正算是歧国核心人物的人,这个真正可以帮他重新掌控幻音坊和歧国的人。

    他的至亲之人,当年以弱女子之身一肩扛起整个歧国的女子,以至于偌大一个幻音坊,没人知晓她的本名,只知一个女帝称号的女子。

    便是李茂贞自己,仿佛也忘记了女帝的本名,恍惚间,更是早已记不起那个十多年前执画笔的幼妹了。

    桌上的火锅咕噜噜的冒着热气,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声。

    李茂贞缓缓自饮,对面的女帝则看都不看他一眼,吃完擦嘴,就要起身离去。

    事实上,若非今天是春节,这盆火锅可能都端不上这阁楼的桌子。

    直到此时,李茂贞才终于缓缓出声道:“为兄打算取下朔方……”

    女帝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摊开桌上未做完的画卷扫视,淡淡道:“岐王要取何地,自取便是,与我说作甚。”

    李茂贞没有意外,只是继续道:“为兄打算亲征,以刘知俊为副帅,入春出兵,同时请李克用攻晋州,以牵制梁军,如此一来,先取朔方,再征定难,陇右之地尽握于手,就可图谋关中,假以时日,兵出中原……”

    女帝头也不抬,道:“好计策、好图谋。预祝岐王天下一统,尽得九州。”

    “……”

    李茂贞脸色微冷,捏住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但仍只是丹凤眼虚掩:“还需你帮为兄看看,哪些将领可大用,哪些官吏心思不正……以及,若是提领刘知俊为副帅,划朔方给他节度,可要防备哪几个节度不满?”

    女帝突然一笑,刚刚拿起的画笔还未蘸墨,便轻轻搁下,进而抬头反问:“岐王是认真的?”

    李茂贞饮尽杯中酒,道:“为兄如何不认真?”

    “既然认真,就不会问出这等白痴问题。”女帝冷笑道:“且不说梁军才得河北,对三晋虎视眈眈,李克用愿不愿意与虎谋皮,与你共同出兵。单只是朔方、定难好不容易才与我歧国交好,愿互通商路,引河套物料入我歧国,这般大利不徐徐图之,反而如此摒弃,岂不可笑?”

    “且再问你,我歧国民不过十万户,连年为御蜀国已是疲敝,好不容易有了和朔方、定难休养生息的机会,为何要出兵?出兵又能得利几何?取城不下又如何?彼时四面为敌,谈何进取关中、中原?”

    李茂贞皱着眉,声音里也压了火气:“取下二镇,河套牧马之地便能尽握于手,国力大增之下,届时蜀中王建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受封陇西郡王的时候,这厮还窝在西川动弹不得!”

    “马政正在办!”女帝争锋相对,更是懒得理会李茂贞这种可笑之言,直言不讳道:“当此之时,歧国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扶持农桑,促进商利,引河套马匹入中原,收中原货物进河套,商税已然可观,这才是增长国力!一旦开战,便尽数东流!

    你怎敢如此坐进观天,小觑天下群雄?究竟是谁给你的胆量,是那虚无缥缈的龙泉宝藏,还是你这出走十四年得来的一手乱七八糟的武功?”

    李茂贞面若含霜,起身负手于后,丹凤眼盯着女帝:“为兄想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仍想一心向着那个李唐余孽?”

    “李唐余孽?”女帝嗤笑,双手撑在桌子上,凤眼毫不畏惧李茂贞的目光:“其人不论目的如何,两年来让歧国获利颇多,能与朔方、定难二镇交好,此人功不可没,中原商利能入歧国,更与他息息相关,歧国去岁一年新增人口近五万,此人之功可占五成!李唐余孽又如何?所作所为哪点不比你这个岐王更利歧国、更利百姓?歧国就算献于他,我起码心甘情愿!”

    “荒谬!”李茂贞负手冷笑,直言道:“李唐皇室皆是废物,昭宗如此,僖宗更是如此!你真指望一个所谓的狗屁太子可以复国?天下人心早已不向唐,你若是将歧国献给那厮,歧国才是末路!要想让歧国强大,龙泉宝藏是唯一的出路,此时开拓疆土,只是为了他日图谋,有了龙泉宝藏,何愁国力不振,天下不定?”

    说罢,他似是懒得再言,或者说是无话可说,却是径直甩袖而走,只有在门口之时,才突然冷冷回头。

    “那萧砚留在歧国的眼线,为兄已尽数拔除,劝你死了这条心。妙成天、玄净天陷于汴州,我会救出来……”

    “歧国,不可能交给他人……谁也不行!”

    其人大步离去,气势汹汹,显然是压不住怒气了。

    但女帝无暇顾忌他。

    她选择萧砚,还真不是因为对方那大唐太子的身份,若是萧砚没能力,她倒是可以考虑抢回来当一个吉祥物供起来,但据她观察,萧砚还真有一副明主相,能力有目共睹,心性更是难得,把歧国交给他,何尝不是想让歧国少些战乱?

    起码萧砚如今在大梁,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些话语权,歧国只要在明面上威胁不到大梁,萧砚可以将战火无限期的向后拖延,直到他在大梁完成他的谋划。

    如此一来,若是萧砚能够窃国成功,河北、大梁、歧国连成一片,则天下一统、乱世终结之日就近在眼前。

    这些都是女帝最开始的设想,她这个人对争王争霸兴趣不大,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进取最好,不能进取也要把歧国守好。

    但李茂贞一回来,事情便彻底颠覆了。

    单只是李茂贞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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