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亮色,弥漫于各个帐顶间,为肃杀的大军营寨,笼罩了一层静谧的气息。

    列在架上的长矛上,还悬有夏夜的露水,鸟鸣声从远处的树梢间传来,终于让萧砚缓缓苏醒,全身好似疲惫不已,脑门也是极为胀疼,隐隐散着一股不适感。

    待完全清醒,便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

    抬头,能看见少女洁白圆润的下颌,帐中虽还幽暗,却好似能看清她脸颊上特属于少女的绒毛,长长的睫毛在眼帘边轻颤,却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而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被姬如雪拥在怀中的,脸颊边有些硌得慌,却是正抵在她已颇有规模的胸口前,硬且冰的铁甲,便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硌得他脸疼。

    再环顾四面,却不知在何时,两人已横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正呈互拥的姿态,如此静静贴合着。

    萧砚沉吟了下,想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稍稍一动,少女揽着自己的手便也下意识拥的更紧,使他全然不得动弹。

    “……”

    直到此时,姬如雪也霎时惊醒。

    四目相对,碰撞在了一起。

    少女先是惊慌,待见到萧砚的双眸清明,脸上的忧色便瞬间转为清冷,一把将他推开了去。

    而后,她便瞬间直起身,下榻,走到大帐中间,静默不语。

    但就在这么一刹那,萧砚能很明显的看见,她玉润的颈口,交领素衫下,有一道很明显的鲜红吻痕,在起身而起的一瞬间,恰好显露出来。

    萧砚的眉角霎时一挑。

    不过他也于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传来痛感,抬手来看,却发现是因手指死命攥在掌间,而促从的几道伤口,虽已没再渗血,但整个手掌看起来却如血肉模糊一般。

    很明显,这是他昨日夜里,因克制杀意而留下的伤痕。

    沉吟了下,萧砚摊开手掌,一缕缕的黑雾涌出,霎时弥漫在伤口间,原本显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旋即便在呼吸间开始恢复原样。

    而后,便半开玩笑道:“昨日夜里,你应当离开的。”

    “因为,我是真的能做出让美人香消玉损的事来。”

    姬如雪却不应他,只是用领口掩饰着红印,半晌都不转身来。

    萧砚蹙眉而起,能敏锐发觉,少女的两条胳膊都在微微轻颤。

    他便大步过去,一把将她按回了木塌。

    少女冷着脸,挣扎着就要起身。

    “别碰我。”

    但她在萧砚手中,弱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后者三下五除二,先解甲胄,再卷起衣袖。

    原本白净的小臂乃至胳膊肘上,竟早已被勒的满是淤痕,远远观之,似若全是血痕。

    萧砚的目光五味杂陈。

    很明显,他若真的发狂,姬如雪是决意拦不住他的,但偏偏眼前这个蠢人就这么坚持了一夜,一刻都未松手,就算手臂要断裂,也好似无所畏惧一般。

    心底里的杀意虽并未减去多少,但比之昨夜,已能重新压制。

    此时,一股柔情,便不禁缓缓自起。

    “蠢不蠢?”

    萧砚回身,从帐中的药箱里,取出了一只小瓶。

    营中是有随行医士的,但他们的医术未必能比得上他。半年前被他在曹州弄死的林大郎,虽武力不行,但一手医术已能算得上是老练,单论医术而言,其可不是泛泛之辈。

    而后,他蹲在塌边,也不去看少女,只是自顾自的就开始撒下药粉。

    姬如雪抿着唇,只是冷眼看着萧砚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而后以内力催动,替她化去淤血。

    两人都只是沉默着。

    半晌,萧砚长舒一口气,道:“不管你是厌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得好好谢谢你。若非是你,我昨夜或已在这场战事上,做出了什么错误的决策来。”

    当时他杀心大起,说不得就要立即领兵直冲渔阳城下,届时他或能杀爽了,但后面的发展必然也会脱离他的控制。

    但姬如雪只是偏开头,不看他。

    萧砚摩挲着下颌,想了想。继而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转过来,而后凑了过去。

    少女的美眸瞬间瞪大,眸中,尽是不可思议。

    两唇轻轻贴合过后,旋即就要分开。

    但萧砚的眼睛也陡然睁大,只因嘴角传来了剧痛,一股血腥味,瞬时就在唇间弥散开。

    霎然,他擦拭着嘴角的血,站了起身。

    “抱歉,昨夜说了气话。但你可以相信,我并非始乱终弃的人。”

    他一脸坦然的模样,好似全然没有半分觉得不妥。

    但姬如雪双手环在胸前,只是盯着他。

    萧砚皱了皱眉,而后想了想,又要俯身下去。

    “啪。”

    少女拍开他的脸,力道却只是轻轻的。而后撇开了头,终究是没再掩藏住耳尖的绯红,小声道:“天亮了。”

    但她故作从容,又马上转过来,盯着萧砚的眼睛,以显示自己没有就因这么廖廖一句话,就稀里糊涂的任由他欺负。

    后者笑了笑,大步走出帐篷,开始传唤夜里的游骑主将,以及斥候主将。

    姬如雪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只是攥着衣角,轻轻舒了一口气。

    ——————

    ——————

    厮杀的声音,又一次如潮水般的翻卷了起来。

    渔阳城墙,比起之前,又残破了几分。

    城外环城的护城河,早已被填得七七八八,间杂着乱石巨木、土袋、被烧焦的器械,乃至是人的尸首,都一股脑的填了进去。数十道可过人的通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举盾扑来的人影。

    城墙根下,全是被砸毁、烧烂的攻城器械,这些攻具左近,又全是尸身。多半都是被裹挟强征来的百姓,如填命似的堆在了这城下,其他的也都是义昌军(刘守文时任义昌军节度使)士卒,尸身腐烂,满目疮痍。

    但刘守文此举不是没有成效,渔阳的城墙,已是墙砖剥落,夯土所制的城基,也已经垮塌一部分,露出了一道巨大的豁口来。守军虽用栅栏去堵、沙袋去填,但密密麻麻的攻军,都只是不要命似的向这冲。

    这豁口内外的泥土,都早已变成了暗红的颜色,一脚下去,仿若都能渗出血水来。

    城墙头,一堆堆的死尸已堆成了山,不住的人影跑动,都是军官在不断的嘶吼,传达各式各样的命令。

    “扔滚石!打退这一波,缺口就能重新补上!”

    “金汁!金汁烧好没有,赶紧他娘的抬过来!”

    漫天的厮杀声中,无数甲胄精良的义昌军迎着箭雨,终于撞进了豁口处,但冲在前面的人,马上就被恶臭、滚烫的粪水浇的惨叫,在地面打滚。

    后头,继续攻来的士卒只是一脸狰狞,仍然不住的冲击豁口处的守军。

    这场攻城打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刘守文已然发狠,不断的用自己的精锐往里冲,期望能一波冲垮守军的意志,结束这场残酷且又血腥的河北内战。

    但城内的卢龙军亦是咬牙发狠,人人都知道城若破,守了这么久的他们必然没有好下场,纵使已是精疲力竭,也一波波的挡住义昌军的扑城。

    城头上,刘守光被人持盾护在身后,只是面色铁青。

    守城之初,他还不必登上城楼,只管在城内遥控指挥。但而今城破在即,他几是日日夜夜都住在了城头上,半步都不敢离开。唯恐哪天晚上还在榻上,就被刘守文乱军捉起。

    短短一个多月,他已暴瘦了几十斤,这会脸颊干瘦、颧骨突出,满脸胡子又长又乱,已完全没有在幽州时的豪气风采。且望着城外的大营,只是疯了也似扑来的攻军,他的神色愈加难看。

    “节帅,守城器械已经不足,城中的民屋都已拆尽了!刘守文那厮发了狠,今日已是派他的主力第三次攻城了!”

    “儿郎们精疲力竭,完全没有换下来的时间!”

    “城北漠北军似也有所骚动,他们按捺了一个月,如今眼见城南大肆攻城,恐怕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纷乱、嘈杂、铺天盖地的声音一个劲的往刘守光耳朵里灌,令他的脸色愈加灰败、难看。

    直到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句话。

    “节帅,俺们突围吧!”

    已有将领泣声道:“渔阳,真的守不住了……幽州的援军,直到现今都还未来,恐怕……”

    “如今突围,往哪边?”

    刘守光咬了咬牙,怒声道:“咱们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岂能随意突围?咱们的人累,刘守文的人不累吗?民屋拆完了,就拆节度使府,外城守不住,就退守内城!”

    “李小喜那厮受某大恩,岂敢不支援?幽州尚有大军,岂能畏惧漠北宵小?”他重重按着刀柄,眼中尽是血丝,似是安慰众将,更似安慰自己:“他们必定是被阻碍住了,咱们再守一守,守一守,或许援军就到了……”

    众将却是全然不看好,这句话这些时日已听了多少次,而今再听,都只是悲意上涌。

    刘守光继续勉励众人:“城北有元行钦替某坐镇,漠北军野战尚可,攻城岂能有义昌军强悍?诸位只管安心守在此处,某亦在这里,与诸位共存亡!”

    话已至此,众将除了效死,还能如何?

    都是跟着刘守光一条路走到黑的,当时反刘仁恭、追杀刘守文,甚至把后者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惶恐请漠北援助,才稍稍保下一条命来,必然是将他们恨到了骨子里。

    而今恐怕就算献城投降,后面在刘守文麾下也是一个死。

    何况,还有漠北军一直在旁虎视眈眈……

    ……

    但话虽如此,渔阳已是千疮百孔,岂是一两句振奋之言就能守住的。

    守城器械几已用尽,城中存粮早已吃绝,已落得杀马充饥的地步。

    城内城外,厮杀声好似要让山崩地裂,守军近万众,已在多日的惨烈消耗下损失过半,下边的义昌军却还好似源源不断,一波打退,便又马上逼着老弱青壮填命,待卢龙军的力气用尽了,又马上大肆攻城。

    城头之上,甚而多次被义昌军的步卒登上来,若非刘守光险之又险的将最后的替补亲军压上,城头都要不保。

    而那道豁口,一直说着要填补上,但在一条条人命的消耗下,仍然在不断扩大,成为义昌军主攻的地方。

    这一日直直杀到落日,守军的血几已流干,城外才鸣金收兵。

    但众人看着几面城墙里,疲倦得直不起腰的寥寥守军,都能猜得到,不过一日,这渔阳的下场——

    唯有陷落而已。

    ——————

    傍晚。

    城北,漠北大营。

    几十骑隆隆驰入寨门,左右的漠北兵卒皆是匆忙立盾持矛,将他们结阵挡住。

    “滚开!”

    年过四旬,面相儒雅的刘守文难得窝了火气,这会全身穿了甲胄,只是骑在马上按着刀柄,沉脸喝声。

    护在他周围的几十骑亦是不惧,他们作为刘守文的亲军,是正儿八经的百战之兵,可不像泃水那边自诩“精锐”的人马那般窝囊。

    他们这会身处漠北大营,也完全不惧漠北人,甚而还有几分轻视。

    当年动辄出关打草谷的,便就是他们这批人。

    寨门的动静闹得足够大,马上引得耶律阿保机亲自出帐。

    “哈哈哈,刘大哥突访大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儿郎们不识贵人,冲突了刘大哥,大哥有气不过的地方,权且撒在小弟身上,出出气,如何?”

    耶律阿保机的汉话说得很流畅,虽说带了些口音,却也显得亲切豪爽,且还不顾那几十骑充满杀气的眼神,亲自走到刘守文身前,替他牵马。

    刘守文却仍然还是脸色铁青,也不入大帐,沉声道:“今日某几次遣使,欲让大王配合攻城,大王为何一直未动?渔阳本可一日而下,而今一拖再拖,这又要拖到何时?!”

    他心里窝了火气,也完全不给耶律阿保机面子,以往喊得极亲切的“贤弟”也不喊了,只是大声道:“某费心请大王南下,可不是让你们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而今大王若是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可别怪某没把丑话说在前面!

    “你漠北军入了长城,再想出去,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耶律阿保机一愣,而后苦笑了下,摇着头道:“大哥还真是冤枉小弟了……”

    说罢,他便苦笑道:“往常,确实是小弟未曾打造好攻城器具。现今,器具虽打造好了,但我们漠北人又习惯待在马背上,岂擅长白日里攻城?”

    刘守文目光一转,“你的意思是?”

    耶律阿保机拉扯着刘守文的衣袖,请后者稍稍俯身,而后低声道:“小弟已经想过,城中守军早已力竭,而今在夜里,更是人困马乏,正是小弟大举攻城之时……”

    “伱们?夜战?”刘守文一脸狐疑,全然不肯相信。

    须知,塞外漠北可不比中原,中原现今,百姓苦而供养兵卒,基本上各镇的大头兵都是吃好喝好,对于夜盲症几乎皆有抗性。且就算如此,一般也不会发动夜袭,因为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月明星稀,不然就算手举火炬,距离太远也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

    而漠北那等苦哈哈的地方,有夜战的本事?

    老实说,刘守文现在手下的这些歪瓜裂枣,除了自己的原部,基本也没有发动夜战的能力。届时一个不慎,引起自家营啸,反而得不偿失。

    “大哥且相信小弟一回,届时你我南北合力齐攻,今夜若攻不下,小弟对渔阳城内,分文不取。”耶律阿保机却是拍着胸脯担保。

    话已至此,刘守文便只能照他所言。因他实际上也消耗不起了,部下本就对供养漠北军悲声载道,辎重运转也困难,连劫掠乡野都变得困难了。

    因为方圆上百里,除了一些豪族大堡,能抢的已经抢光了。

    得到肯定答复,刘守文便不再久留,与耶律阿保机约定好夜里攻城的时间,就匆匆回转大营。

    ……

    刘守文既去,耶律阿保机立在大营中,脸色便缓缓平静下来。

    一旁,有将领骂骂咧咧道:“这个鸟厮,半点本事也无,大王何不一刀将其砍了,自取渔阳?到时候,咱们就占了这燕地,又如何?”

    “你不懂。”

    耶律阿保机笑了笑,折断一根木柴,扔进火堆中,道:“如今,不是入主中原的好时候。刘氏父子中,就刘守文最是无能,留着他主持河北,于本王最是有利。

    “届时等他坐稳河北,不管哪路诸侯攻他,他都必然向本王求援。待那时,长城于漠北,也便毫无用处了。”

    周遭的几个将领恍然大悟,而后纷纷七嘴八舌的称奇。

    “还得是大王有谋略,漠北有大王、王后,何愁不能入主中原?”

    耶律阿保机摆了摆手,大刀金马的坐在篝火边,神情正色起来。

    “刘守光一部欲向本王献城,可是属实?”

    “必然是真的。”一将领行礼道:“其人暗中遣使,欲让大王接纳,且说刘守光那厮还想死守,城中信心已无,不堪再战。

    “待到亥时,他会开城北大门,迎大王入城。”

    说罢,这将领便咧嘴发笑:“这刘家两兄弟,一个把他们往死了逼,一个是他们的仇敌,这些人岂敢再向刘家效命?唯有投奔大王,尚有出路。大王方才三言两语,骗得刘守文那厮晕头转向,真是搞笑。”

    耶律阿保机压了压手,并不得意,只是看着火光,脸色严肃。

    “既如此,且让各军准备,亥时准时夜袭渔阳,入城后,各个险要之地皆要抢先控制在我们手中。刘守文虽说无能,但终究不是软弱,以防其生祸心。”

    所有将领皆是不以为意,但却也不敢反驳,纷纷叉手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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