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从泃水西岸向东眺望,能看见篝火点的漫山遍野都是。黑蓝色的天幕之下,夜风将篝火吹的不住摇晃,到处都有披铁甲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满是肃杀之意。
若是想要冲击这么一座大营,只会死的很难看。
述里朵脸上挂着寒霜,伸开手臂,由两名侍女为她更上铁甲。她自己却是闭上美目,胸脯稍稍有些剧烈的起伏,似是压不住杂乱的思绪。
大贺枫缩在角落,干涩的声音显得有些颤颤巍巍:“王后,仆虽已然占卜到奥姑受困,但却不能仅凭降魔杵就判断对方真就困住她了啊!奥姑的实力举世无双,焉能如此而败?仆以为,对方定是侥幸……”
说罢,他顿了顿,也不知能找什么理由了,便痛哭流涕道:“若王后真遂了那南人的意,我漠北岂不是任人宰割?您若东去出了什么差池,又该如何?而今大王也……”
述里朵冷着脸,睁眼扫视着壁上的地图,沉思许久。
大贺枫见她未说话,便小心翼翼道:“仆以为,那南人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奥姑乃神女转世,就算失手陷敌,也定能暂时自保。而世里奇香二人,亦不值得王后如此犯险,王后不如弃……”
“住口。”
述里朵细长剑眉轻蹙,折身冷视而去:“你想死?”
大贺枫嚅嗫了下,终究讷讷不敢再言。
前者长舒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她并非不理智的人,能分得清取舍。但耶律质舞对余她,实则更重于耶律阿保机,可以说,她有信心权倾漠北、图谋中原,除却这一王后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有一个神女转世的长女。
至于漠北上的那些牧民不相信奥姑是神女转世?
只要她说是,那便是。
但而今,这一手中最大的筹码,却因为她自己而轻易丢了!
述里朵稍稍攥紧手指,她虽说也很相信奥姑的实力,但那个同样年轻、锋锐的青年,亦让她心生了不小的危机感。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确实是她有些鲁莽了,未曾打探出对方所有的底牌,就派出了几方最大的杀器。
若是耶律阿保机未败……
她来回踱步,已是完全冷静了下来。相较于眼下被对方碾压的军事,她更擅长使用政治上的权术增加几方的优势,而今两个筹码都已丢去,她便要寻机会增加自己的筹码。
而她不是傻子,在没有足够谈判的筹码之前,不会轻易任凭那个竖子摆布。
“召韩延徽来见本后。”
帐外的侍卫愣了愣,想了片刻后,才记起这韩延徽是何许人。
此人曾在刘仁恭麾下,任幽都府文学、平州录事参军。其后刘守光囚父上位,在派遣石敬瑭出使漠北之前,便早就遣韩延徽北上,拜访耶律阿保机。但因为其坚持不肯向阿保机行跪拜之礼,惹得后者心生不快,便将其扣留下来,让他到野外去放马。
待耶律阿保机南下,述里朵坐镇后方,便了解了此事。她反而认为韩延徽“自持操守,不屈不挠,是个贤士”,遂免除了对其的处罚,留于营中委以重任,以考察其能力,并方便详细了解燕地情报。
须臾,韩延徽便入帐拜见。
他是个三旬文士,稍有些干瘦,但眼眸中却格外炯炯有神,别有一番风骨。
“韩某拜见王后。”他虽已看见述里朵一身铁甲的模样,但并不多问,只是叉手一礼,就不再多言。
述里朵脸色淡淡,平静的坐回帅案:“韩先生,你旧主刘仁恭,现已重掌大权了。如今本后有意让你回归幽州,你认为如何?”
韩延徽稍稍一愣。
他在这漠北营中,实则并没有外界信息的来源。虽说凭借这两日漠北军的动向,能猜出或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无法想到刘仁恭是如何重新翻身的。
待沉吟片刻,他才猜测道:“刘守光,败于王后了?”
述里朵笑了笑,并不解释,只是道:“本后现已放归韩先生了,韩先生请回吧。”
但韩延徽却是晒然一笑,似是已猜到了些许东西,而后客气的一揖。
“王后于韩某,是有大恩所在。韩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王后若有什么需要,直言便是。韩某虽仅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但却自认尚有几分本事。”
而后,他稍一沉吟,道:“不过刘家父子待韩某亦是不薄,还望王后莫要为难于韩某。”
述里朵眸光一闪,她广纳贤才,为的就是这么一刻。
她洒脱一笑,却是比男儿更显得大气:“韩先生严重了,不瞒先生,本后确实是遇见了一道难事……”
继而,她令人守在帐外,不允许闲杂人听得帐中丁点声音。直到内外都是亲近之人以及心腹之后,她才将燕地这大半年来的所有情报娓娓道来。
许久后,韩延徽揪着短须,来回踱步。
不过他虽被复杂的消息惊得直皱眉,但好在还能接受,便道:“依照王后所言,韩某猜测。我那旧主刘仁恭,恐怕当为那位渔阳统帅的傀儡尔……”
他是刘家的老臣,素是知道这刘家父子的本事。刘仁恭既然被囚禁,便绝无可能重新掌权,何况是一战打垮漠北、义昌两方联军。
述里朵略略颔首,她这段时日不断收集情报,已理清了这燕地的局势。但愈是清楚,反而欲对那姓萧亦或者姓李的竖子感到惊骇。其分明在燕地全无根基,凭什么能够挥动几方人马为其效力?
韩延徽来回踱步,侃侃道:“幽州不用多想,必已是王后的敌人,纵使是韩某出面,恐也于事无补。而王后现在,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虽说泃水能挡得对岸大军一时,但王后南下而来,辎重早晚用尽,且天气愈加酷暑炎热……”
“天时地利人和,王后不占其一,若再待在燕地。唯有一个结果……”他直起身,直言不讳道:“死路一条。”
述里朵面色平静,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便问道:“若依照韩先生之言,还可有其他办法?”
“无他。”
韩延徽摇了摇头,道:“王后既然掌控着古北口,何不退回草原静待天时?届时召集诸部大军,或可还能再与那位渔阳统帅施压。不过韩某不敢担保,大萨满能够安全无恙……”
述里朵沉吟了下。
她方才冷静下来后,已然动了退兵的心思。但耶律阿保机与奥姑两者若皆不在手中,回到草原必然会继续蛰伏下去。
虽说自己能有信心东山再起,但人生有几个二十九年?她从出生开始,部落里的祭司就说她这一生必会权倾天下,成为中原武皇一般的人物。自己花费了十几年,从嫁给阿保机开始,便一步步借丈夫的手压服整个漠北,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局面,岂能如此甘心?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眯眼询问道:“韩先生,可识得晋王世子李存勖?”
韩延徽愣了愣。
这位素以杀伐果断闻名的漠北王后,此时眸中闪着说不出来的野心,脸上的冷意冰的似能让人打个寒颤。
他不敢直视,便垂首一揖:“韩某于李存勖,虽并无什么交情,但昔年刘李两家交好之际,韩某于河东亦有几分人脉……”
“韩先生是大才,当时大王不识,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述里朵从帅案后站起身,竟欠了欠身,道:“本后不会强行逼迫先生,此事全凭先生决定。若先生不愿,本后便马上遣人送先生归幽州。”
韩延徽大为动容,他侍奉刘家父子十余年,虽地位不低,却从未受到如此敬重。他是有风骨的人,却也是一个苦寻伯乐而不得的人,刘氏残暴,不似人主。而漠北虽苦寒,但崛起之势他已然目睹。
纵使是中原北蛮有别,但终唐一代,胡人掌权边镇难道是少数?便是晋王李克用,亦也是沙陀人!
念及此处,他便正色一礼:“王后重托,韩某岂能推辞?不过韩某有一个要求——”
“韩先生大可道来。”
“王后需要约束部下,不得残害汉地百姓。”韩延徽已开始为漠北的未来考虑:“王后与大王有雄志,便要即刻开始着手促进两族和睦相处,起码也不得留下恶名才是。”
述里朵淡笑道:“本后早已下令约束,韩先生大可放心。”
韩延徽稍稍点头,这一介女人,却要比刘氏父子更似人主。人家漠北蛮夷都懂的道理,偏偏这些中原诸侯反而不懂。
他便正色道:“既如此,韩某就即刻出发。早一日说动李存勖,便能早一日解王后之忧。”
述里朵对此事分外看重,当即令人准备了信物、文书,再特派百骑,专门护送韩延徽西去。
马蹄声大作,于夜色中匆匆奔向西面。
述里朵负手立在望楼上,见状眸光稍变。
中原,真是地大物博,人才辈出……
继而,她便转向东望,指尖下意识攥紧木栏。
那竖子年不过二十,就已如此有手腕,若能为她所用,何愁天下不能纳入手中?
她不禁长叹,怅然不已。
但好在事情已稍有转机,若能联合李存勖、再召集草原各部率军南下,手中筹码迭加,就已有了重新谈判的话语权。而她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孤身渡河赎人,因那只会平白落了下乘。
大贺枫固然怕死,但其有一点没说错,渡河谈判,便是任人宰割。
她轻轻敲击着木栏,开始思忖该做出什么行动,才能暂时稳住那人不动奥姑。
至于耶律阿保机与世里奇香几人,她已不敢保证能够救回他们了,唯有从长计议。
事情一件件的捋清,述里朵便又重新有了信心,杂乱的思绪也平静下来,眺望着对岸的连绵大营,目露思索。
她已知道“李柷”这个名字在中原意味着什么,她虽不理解那竖子为何会对她说这个秘辛,不过并不妨碍她拿此事去做文章。便如前两日,她就已命人收买一些商贩,让他们带一个消息南下。
她相信,不管是哪个诸侯,都不会容忍此事!
几手安排之下,她已能预见两方的天平开始持平,不会再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漫天的静谧中,有马蹄声从西面响起,渐引起一片骚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述里朵拧眉而起。
“无故动乱者,斩。”
身后的侍女应命而下。
但其还未远去,西面的骚动便已愈来愈烈。
述里朵不由冷脸,转身望去,正见了两道令她很熟悉的身影被几骑狼狈的簇拥着,入了大营。
她脸色大变,迅速下了望楼。
这时,那侍女迅速回返,眉色间有掩不住的慌乱。
“王后,有急……”
“住口。”述里朵叱喝一声,继而冷声道:“回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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