泃水上下浮动,使得桥面也随之不断起伏。
岸侧已有哨声响起,有定霸都的游骑直起了腰,提起悬在鞍鞯边的短枪。
一匹高头骏马,踏上了浮桥,不急不缓的直向东面而来。
几名凶猛近卫,随侍在这一骑前后。当先一人,名为赵思温,虽为汉人,但降漠北已久,于耶律阿保机帐下任汉军都团练使,算是漠北汉臣第一人。
有他随侍在侧,就不用说这匹骏马上,那系着披风、戴着帷帽的美妇人是谁了。
述里朵虚掩美目,视线从帽檐边的薄纱透出去,缓缓扫过尚还在泃水边上遛马饮水的骑卒。
这会,有近千的胡骑就在西面河岸上,目视着她过河,甚而已做好了随时支援的准备,杀气腾腾。但就算如此,这些颇为悠闲的燕地兵卒,好似也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他们是有什么底气?
究竟是什么底气,才能让这些大字也不识几个的兵卒这般有恃无恐?
述里朵抬起头,能看见极远的大营望楼中,一英挺的人影正负手望过来。
她便俏脸森寒起来,背姿更是下意识直了直,以让自己的气势更足、仪容更盛。
前面,有几骑疾驰而来,拦在了正前方。
几骑中,世里奇香脸颊还带有血痕,头顶的蝎子骨配饰也没了,极显狼狈。
漠北一众恰过浮桥,赵思温眼见此景,目光便是一沉,单手下意识握住鞍鞯边的刀柄,重声道:“汝等是为何意?”
付暗趋马而出,遥遥一拱手,姿态很客气。
“我家军使说了,王后入营,单骑尔。”
“放肆!汝军使是何身份?王后是何身份?!”赵思温冷笑一声:“尔等那军使,贯会骗人,某家可不敢轻易信他。”
付暗闻言,客气的表情也没了,反而有些嬉皮笑脸道:“那你们回去吧。”
赵思温不由一哽:“汝……”
前者嬉笑道:“将军不妨问问王后,还要赎人吗?”
“王后,贼子奸计甚多。而今大势迷离,万不敢犯险……”赵思温略略退后,对着一直未出声的述里朵商量道:“臣还是秉持退回草原的想法,不论如何,回到草原也尚有一线生机。”
“你们退去。”
述里朵沉吟许久,趋马向前:“本后自有考量。”
赵思温与一众近侍大急,霎时落马劝阻:“王后,单骑入营,万万不可啊!”
“诸位。”
对面,付暗大声吸引几人的注意,而后指着一旁的世里奇香,提醒道:“这位,便是我家军使的诚意。王后只要表出自己的诚意,军使便可容她伴在王后身侧。”
赵思温却是看也不看世里奇香,低声急道:“一介奴隶,岂能容王后屈尊犯险?而今大王尚不知内情,你若也身陷敌手,何谈雄志?”
述里朵脸上的寒霜更甚,沉声道:“让开!”
几个近侍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再拦。
赵思温半生富贵、志向,皆系于耶律阿保机身上,而今阿保机困于敌手,更是不敢再让述里朵也离去。他是土生土长的汉人,早就嗅到了这其中的阴谋气息,但拦不住述里朵,而今一见还需单骑入营,更是不肯相信了。
他已定出结论,述里朵此去,必然无再返的机会。届时漠北军主心骨一去,甚而可能连草原都回不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去抱马腿,述里朵已重重的一抽马鞭,一鞭甩在他脸上。
吃痛之下,赵思温霎时避开。
述里朵冷面看去,寒声道:“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本后若不归,你便为最高统帅!”
说罢,她看也不看一众近侍,趋马东去。
“该死!”
赵思温又惊又惧,就欲翻身上马去抢人。
但付暗一众已抢先抽刀,策马上前,笑眯眯道:“将军护主心切,忠心可鉴。但为臣子,莫要逾矩才是。”
前者暗怒,却也不敢妄自动手,唯恐战乱起,述里朵彻底没了回返的机会。
而后者趋马过去,竟也不需人引领,旁若无人般,直往营门而去。
付暗盯着她,啧啧称奇,而后给世里奇香解了哑穴。
世里奇香真获得了自由,也顾不得大喜,更顾不得去看赵思温等人,急忙跟上去,压低声音急声道:“王后、王后!此为陷阱!莫要中计!”
她全身功力皆被封存,只能紧贴在述里朵的坐骑边,为其牵绳,同时急迫的细不可闻道:“大王他……未被俘虏!”
世里奇香本以为这一言既出,自家王后定然会马上回转,杀回漠北大营,收拾旧部,再决雌雄。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述里朵却是没什么反应。
或许有一丝愣然,但也掩在了薄纱之后,全然看不真切。
世里奇香惊骇不已,“王后……”
“勿要多言。”
直到入了大营,述里朵才沉吟着淡声道:“本后此来,不是为了赎你们。”
“那王后何必屈尊犯险!?”
“本后是来谈判的。”述里朵抬眸,已看清了望楼上的人。
“……”
世里奇香不敢再言,因已有披甲的军官过来,让她们步行过去。
她便有些恼道:“在望楼上谈?”
那军官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冰冰道:“我家军使说了,王后这会想回去,他也不会拦。”
述里朵淡笑一声,趋步登上台阶。
世里奇香屈辱不已,亦是跟上,但她却被那军官拦住了,“汝在此处侯着。”
望楼上,萧砚自是能听清下面的动静,便转身过来,道:“不用,让她上来。”
但恰在此时,述里朵已登楼而上,继而冷声道:“无妨,便令她在下面侯着。”
萧砚洒然一笑,也不再理会。
他负手站在木栏边,眺望着远处的漠北大营,以及更远处的山川、平原,笑道:“王后确要比男儿更有气魄,实令萧某佩服。”
望楼上摆有一方小桌案,述里朵蹙了蹙眉,却是冷冷看着萧砚的背影:“阁下姓李,为何偏要自称萧姓?”
“哦?王后很关心此事吗?”
“阁下骗术甚多,倒是本后着了道,费尽心思查了一查。”
萧砚哈的一笑,折身坐在小案边,伸手邀请道:“王后不也是骗了萧某?昔日约定退兵,却未曾想王后实际想的是要萧某的命。”
述里朵取下帏帽,美目虚掩:“你把奥姑如何了?”
“人没死,活着的。”
“本后该如何相信?”
“王后莫不真的以为,萧某是坐在这好声好气的与你谈判的?”
萧砚皮笑肉不笑道:“王后而今,还有选择吗?”
述里朵沉吟了下,冷眸望去:“我家大王,现在何处?”
“辽东。”萧砚敲着膝盖,思索了下,道:“哦不,我那属下既未取回头颅,或已逃至渤海了。”
“阁下当真要对他赶尽杀绝?”述里朵寒声道:“漠北与阁下,当无血海深仇。只要阁下肯放大王一马,漠北定与阁下世代交好,绝不虚言!”
她死死盯着对面青年的脸,其却并未看她,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思忖许久。
半晌后,他才道:“王后很在意耶律阿保机的生死?”
述里朵愣了愣,继而蹙眉。
“何意?本后为何不会在意?”
“我的意思是,他已不是漠北大王了。”萧砚笑了笑,道:“为了一个形如败犬的漠北可汗,王后难道真的甘愿单骑入营谈判?”
“本后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述里朵冷面道:“就算他不是大王,本后亦会对他不离不弃。何况,阁下难道真的以为,一场动乱,就能夺得他的权势?”
她言辞犀利,似是有万分的底气,想要拼命压过这青年的气势。
但萧砚却不应她,而是自顾自继续出声。
“哦,萧某当不该称你为王后了。漠北王庭动乱,耶律剌葛与耶律辖底争王位,谁赢,伱都不该是王后了。
“可若直称述里朵,确实不太尊重,便按中原习俗来吧,不如称述娘子?”
他语气轻轻,落在述里朵耳中,却要比先前所有的话更显得刺耳、难听。
“够了!”
她嗔怒起身,按着桌案,咬牙道:“竖子,莫当本后好欺辱!?王庭虽乱,本后母族尚存,耶律家那几个废物未必就见得能压服众部!你的人,也未必就能追上大王!”
萧砚眯眼淡笑,道:“要对耶律阿保机赶尽杀绝的,可不止萧某。”
述里朵大愕,而后惊惧,美目瞪得极大:“你……”
“没错,萧某遣人给新任大王送了一份礼物。”
“竖子!”述里朵嘴唇开始哆嗦,有些发颤。
她今日很明显抿了胭脂,气色显得很好,应是不想让萧砚看出她这几日的慌乱。但就这么一瞬,她纵使是抿了再多的胭脂,也掩饰不了她心下的无措。
萧砚敲着膝盖,继续淡淡出声。
“述娘子对我的阻碍,无非是这万余漠北儿郎?其余可就别无什么诱惑力了。
“反之,述娘子方才所言的漠北与萧某交好,我看也大可不必。萧某既然已与新任大王结了善缘,何必再费心思,与恨我入骨的二位修好?
“啧啧啧,述娘子这眼神,真是恨不得吞了萧某。”
述里朵死死咬牙,胸脯不断起伏,似已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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