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声一下一下的从中殿外撞进来,原本闭合的殿门此时却突兀的松动起来,门缝间有丝丝寒风便趁机灌了进来。
很显然,这中殿内的某个老家伙在听闻此言过后,心神便突然乱了,连带着内力也波动起来,一时没有压住那缺少门闩的殿门,以致寒风宣泄灌入、抹抹光亮也终于映了进来。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去顾忌这一点小细节,无数掩在面甲后的眼睛都只是注视着那站在帅位旁的身影,那枚被其单手举过头顶的玉制令牌,此时亦在光色下,从内向外淡淡的闪着青芒。
哗――
殿门终于未在外间呜呜的寒风中承受住,猛地向内撞开来,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亮色,正正延伸到萧砚脚边,亦映亮了戴着斗笠、却尽皆跪地向下的近百瀛洲不良人。
萧砚面色冷峻,双眸只是扫视着一众人影。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看清这些了这些掌控河北近三百年的瀛洲分舵不良人,伤痕累累的甲胄、古旧的青衣、褪色的斗笠、斑驳的双鬓……
河北,这一从唐初开始便以胡驭胡的地区,数百年来皆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幽燕气质。
粟特人安禄山立马关山,腆着便便大腹,席卷了半个盛唐,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官兵都愿意跟着他起兵。以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为首的“河北三镇”祸害大唐百年,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可以预想得到,作为长安驻在此处的前哨,瀛洲分舵在这百年间,必定是随时充满了杀戮、暴力、血腥,一如起初,从不改变。
但从来如此,并不见得就是对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已不知道自己在坚守着什么,无数人可能甫一出生,便就是带着杀戮临世,镇压河北已不是他们的任务,而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目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在听到这一句‘复兴大唐’之言,都会错愕茫然,而后惊疑不定。
萧砚并不想改变什么,亦不会去评判这近三百年的行为是对是错,只是抬步走下帅台,将帅令收入掌中,负于身后。
“煌煌盛唐是已远去,唐殁之时仿佛就在昨日。但诸位坦言之,忍看大唐终乎?忍看天下群贼蜂起,离先辈们所言的盛世愈来愈远乎?”
他不徐不缓的扫过每一个瀛洲不良人,声音不大,但恰能传遍整个中殿,语气平静,却恰能让每个老家伙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朝气。
“河北之祸,是绵延了数百年,但彼时世间,为祸的又岂有河北?河东、陇右、关中、西蜀、江南、淮西,甚至是塞外,何处不为祸?诸位盯着河北,又有何用?
中原诸镇纷争起落,塞外胡族图谋南下,各路诸侯醉生梦死,为私欲尽耗世间民力,天下不复盛世基业,九州俱成白地。彼时,区区一河北之祸,比起天下之祸,又算得了什么!?”
萧砚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尽皆不良人之骁锐,数十年却尽数困守河北一地,守的两鬓斑白、守的大唐终殁、守的百年坚守俱成空谈。大唐已殁,数代先辈所为,难道只是烂在这瀛洲、烂在这河北?先辈遗志,是阻河北之祸于河北,但如今,世间四处皆祸――
诸位,焉能不去看看天下尔!?”
外间的风雪声一下又一下的灌进来,殿门框框作响,却掩不住萧砚的声音不断在中殿回荡,一些掩在面甲后的沧桑面容,不由稍稍复杂。
便是一把年纪但依然桀骜的公羊左,此时也终于正色起来,而非以孩视的态度对待这个看起来名不副实的天暗星。
“复兴大唐,岂是易事?”
不过马上,人群之中就有一老人收刀入鞘,冷哼道:“安史祸乱后,大帅穷尽百年时间,亦无力复兴贞观、开元之景。李家百年前就压不住天下人,而今世道,又能压得住了?
小子,你真当老夫敬的是你?哼,老夫敬的是那块帅令!大帅都需要耗费百年光阴促成的事,凭你、又或者是凭我等,焉能做成?老夫这半辈子虽只懂得打打杀杀,但亦能明白,天下民心已非李氏,若无大帅裱糊,便是不良人,又有几个念着李家?”
他直起身,随手取下面甲,露出了一张满是沟壑的苍髯面容。他拍打着面甲上不存在的灰尘,悠悠长叹:“小子,大帅为李家效忠了三百年,如此忠心耿耿,在而今这世道也需要暂且蛰伏,老夫劝你一句,莫要去出头行此逆天之事。我们这帮老家伙是有一把子力气,是不惧死,可也不想因为这不可为的事,去白白献了性命。
盛唐?呵呵,除了大帅,谁见过那副景象?老夫是很向往,但老夫一出生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烂的不成样子了……”
一些不良人虽惊诧这老头子突然起身,但也只是沉默,并未反驳,显然认同这一观点的不在少数。这中殿之内,毕竟多是老头子,自是早就没有了年轻人才有的锐气。
“不可为的事?”
萧砚却依然只是双眸锐利,扫视了下所有人,进而将目光落在那起身的老头身上,道:“你认为这不可为之事,是何?是匡复李家,还是重振盛世?是与天下诸侯为敌,还是揽不回千万人心?或者言之,只是你不敢踏出这无数先辈编制而成的河北?”
“休要激老夫!”那不良人脸上的须髯像戟似的一根根怒张而起,但在冷静片刻后,仍只是冷哼道:“便如这些,难道你就能做得?”
“难道,今后就会有人做吗!”
萧砚上前一步,毫无所惧的直视着所有人的视线,沉声道:“难道因为一句不可为,就要甘愿的等到碌碌终老而死?既然憧憬盛世,何不亲手去开创它?
男儿当世,不管这什么狗屁天意到底如何拨弄,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都该奋力挣扎、拼死而斗、绝不低下男儿须眉之首!只要一息尚存,都该勉力拔剑!
彼时就算身死,但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只要盛世降临,自会有人为我辈铸碑!一辈人,就该去做一辈人该做的事!”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满满都只是这些不良人或许曾有但现今未有的锐利之意,惊得一众人都下意识气息急促起来,便是那起身的老头,也被最后一句话说的脸色怔怔,脸颊发烫起来。
这天暗星的心气好高!
一直默然不语的游义猛地抬头,面甲后的神色尽是愕然,一时间只觉气冲霄汉,甚有一股郁气倏然被冲散的感觉,不由在心下赞了一声。
在他对面的公羊左咂了咂嘴,只觉自己今天好险没杀了这天暗星,按照这小子的心气来看,分明该适合入他们瀛洲分舵嘛。
萧砚环顾众人,拎着手中的玉制令牌示于他们。
“若无这个帅令,我可能在诸位眼中什么也不是。但而今帅令既然操之我手,瀛洲分舵,便该从之。
“我今言之复兴大唐,可为乎!?”
中殿再次一静,那立起的老头满是皱纹的脸皮抽搐了下,憋屈且无可奈何道:“可为。”
余下众人,亦是应声点头。
“自是敬遵帅令。”
公羊左乐了一下,嘎嘎发笑:“既有帅令,从今往后,瀛洲分舵自会唯天暗星马首是瞻。可若大帅那边……”
“我要的东西,后日之前,送至我的案头。”
萧砚不客气的打断他的声音,进而皮笑肉不笑道:“依照诸位的本事,最少也该有十余种法子,寻到我之所在吧?”
公羊左嘿嘿一笑,却是丝毫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人群里,游义近前抱了抱拳:“老夫游义,自会按时遣人将情报送至天暗星彼处。大帅避世过后,瀛洲分舵只认帅令,初见无礼,却是轻看了天暗星。本舵数十年经营河北,倒是成了井底之蛙,被磨灭了心气。”
萧砚向他回了一礼,进而经由游义引荐了一些不良人,待他们取下面甲后,却都是一些或灰白或已白发斑斑的老人。看得出来,瀛洲分舵此次,是真存了拿下萧砚清理门户的心思的。
他们若真是好好研究过萧砚,自是明白仅凭一些年轻小辈,不会是萧砚的对手,所以才会出动这么一大批经验丰富的第八代甚至是第七代不良人。
尤其是一些脸上满是伤痕的不良人,确为彪悍之人,沉默寡言的居多数。如那位桀骜的公羊左,却有一副好面容,难怪话要比旁人多得多。
而他们单独作战,几乎没有几个人会是萧砚的对手,但若是群殴,萧砚自认也很难有必胜的把握。
……
萧砚终于离去,中殿内再次沉默了下来。
有人苍声询问:“如何?”
游义擦拭着唐刀,沙声应道:“大帅多少年未召唤我们瀛洲不良人了?而今一言思之,倒是天暗星警醒了我。没有大唐,咱们还监视河北做什么?”
“自是谨遵帅令行事。”先前那驳斥萧砚的老人拎着斗笠,梗着脖子道:“大帅未发令,咱们就该扎在河北一辈子,老死便老死,又如何?”
说罢,他又不满道:“若非公羊废物,岂有这般多事?”
旁边,公羊左冷笑一声,取下了面甲,幽幽道:“若是其一早拿出帅令,你这老东西岂敢让我们两动手?传出去,不怕落个不敬大帅的名号?”
那老人冷哼一声,不屑多言。
再有人继续相问:“真要如兖州分舵那般,陪这小子胡闹?”
“我看倒不是胡闹,这小子的脾性,对得上老子的胃口。”有脸上满是刀疤的老人倚靠着木柱,道:“老子这不读书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这小子若真是胡闹,大帅岂能留他到今日?”
一帮人若有所思起来。
公羊左嘿嘿一笑:“怕个什么,反正有帅令担着。不提三千院这小子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把帅令交给他,既然大帅未曾收回帅令,又犯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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