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俞琴离开以后,陆严河仍然处在震惊之中。
陈梓妍看着他,他也看着陈梓妍。
“我们都想到了她可能会来找我拍下一部电影,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她来找你拍的电影,是这样一个想法。”陈梓妍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都懵了。”
“我也懵了。”陆严河说。
说完这两句话,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片刻,陈梓妍说:“不过,她能马上就想出这样一个故事,我还真挺惊讶的,光是听这个故事,我脑袋里面就浮现出了很多的往事。”
“往事?”陆严河有些诧异。
陈梓妍点头,“在演艺圈,像她故事里女主角这样有些疯狂的人,一点儿都不少。”
陆严河马上就想到了蒙粒。
呃,还真是。
“这部电影要是真被俞琴给拍出来了,别的不说,话题度肯定要爆了,简直就是把演艺圈的遮羞布给直接摘下来了。”陈梓妍说,“尤其是最后那个结尾,完全就是在讽刺这个虚荣的名利场。”
陆严河沉默一会儿,“其实,这样一种人物关系,我印象中好像还真没有哪部电影出现过。”
“过于疯狂和极致了。”陈梓妍说,“一般也没有导演敢拍这样的题材。”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我感觉梓妍姐你又似乎觉得这个故事…不错了?”
“我没有说它不错,我只是说它没有几个导演敢拍。”
“因为拍了就注定会迎来巨大的争议吗?”陆严河问。
陈梓妍说:“这个故事最大的争议点就在于塑造了一个非常负面的女主角,你要知道,这几年的电影内容都是在讨伐男性对女性的骚扰和迫害,而不是反过来的,这样一个故事,很容易被打拳。”
陆严河点头,“确实也是。”
陈梓妍:“你演这部电影,风险太大了,实属没有必要,你何必冒这样的风险。”
陆严河点头,“嗯。”
两个人再次面面相觑。
沉默一会儿,陈梓妍问:“那你觉得…抛开俞琴想找你演这件事不谈,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拍成电影,按照她拍《欢乐时光》的风格,你觉得她会拍成什么样?”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俞导她是在故意把女主角往这么负面的形象去塑造似的。”
“她跟宁秀莲拍摄《欢乐时光》的时候,应该积攒了不少矛盾。”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宁秀莲会答应出演这部片子。”陆严河说。
陈梓妍沉默了两秒,说:“不会最后宁秀莲还答应演这部电影吧?”
陆严河总觉得这事不可能成真,可心里面又莫名其妙地、有一点蠢蠢欲动地期盼着成真。
是想看戏吗?
这个时候,符恺和商永周前后脚抵达了酒店。
《荣耀之路》首映在即,这部入围地平线单元的影片主创也终于在丽都岛会合。
商永周的到来,还得到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官方报导,专门发了一条消息欢迎他的到来。
官方给他的介绍是:中国最顶级的电影演员。
陆严河看到这样的介绍,一方面有些羡慕,另一方面也在心中默默地感慨,就是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这样一个老牌的艺术电影活动,一样也还是在意着演员的地位、明星的热度。
那些口口声声打着艺术的招牌、贬低明星制的艺术家们,最心向往之的电影节,一样热衷地期盼明星们的到来。
他们几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符恺问起了《欢乐时光》这部电影的情况。
“我们在国内听说这部电影在威尼斯这边反馈很好,是真的假的?”
符恺之所以会问是真的假的,是因为很多时候,消息都会被媒体断章取义,截取片段。
陆严河说:“这部电影在媒体那儿得到的评价确实很高,而且也是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欣赏的那种风格。”
符恺若有所思,“你去看了首映吗?你觉得怎么样?”
“呃,可能票房成绩不是很好,但确实拍得很好。”陆严河说,“毕竟大部分观众对于电影的期待还是一个好看的故事。”
符恺一听就明白了,“那不是跟我们《荣耀之路》一个路子?”
“《荣耀之路》还是有完整的剧情线的,《欢乐时光》几乎没有。”陆严河说,“如果用文学体裁来形容的话,《荣耀之路》还是小说,但《欢乐时光》就是散文。”
“俞琴拍的片子,好像一直是这种风格。”
商永周沉吟片刻,说:“她昨天联系了我,跟我通了个电话,跟我讲下一部片子的想法。”
“啊?”陆严河诧异地看向商永周,“不会是以电影节为背景的故事吧?”
陈梓妍也诧异地望着商永周,“她找你演这个片子?”
商永周点头,说:“是的。”
陈梓妍和陆严河面面相觑。
商永周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表情,意识到什么,问:“她也找严河了?”
陈梓妍点了点头。
陆严河马上又补了一句:“但是我拒绝了。”
商永周说:“嗯,我也拒绝了。”
陈梓妍问:“你也觉得这个故事不行?”
“那倒没有,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的讽刺感还是挺足的,如果真拍出来,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一定会留下一笔,被很多人讨论。”商永周直言不讳,“但是我是觉得,这个故事太主题先行了,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没有太多留白,我不想演一个这么简单的人物。”
陈梓妍恍然,“确实。”
符恺问:“那当时严河为什么拒绝?”
陆严河笑着说:“最主要的原因跟师兄一样,如果说这个女演员改成男演员,我可能还会考虑一点,这个女演员的角色是确实真的很好,但是男演员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工具人,没有太多可以表演的空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去给女演员一个表演的对象。”
符恺:“你们两个人都很贪心啊,明明都觉得这是一个还不错的故事,却都因为找你们的角色不够有发挥空间,所以就拒绝了。”
符恺这么说当然只是在开玩笑。
陆严河点点头,说:“那我们作为演员,当然是要找最好的角色。”
商永周:“工具人式的角色,谁都能演。”
他们说说笑笑地结束了午餐,一起坐在街角咖啡馆继续聊天。
陈梓妍问符恺下一部戏有没有想法了。
符恺说:“准备还是回到我擅长的赛道上去,去拍轻松生活一点的片子。”
陈梓妍说:“《荣耀之路》的特别放映场次,影评人对咱们这部电影的评价都还挺不错的,你不趁热打铁,继续拍一部艺术片吗?”
符恺:“我拍《荣耀之路》,已经把我想要拍的故事拍完了,总不能没有想法还硬拍。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没那么多思辨和深度的东西,偶尔积累了一点想法拍一部就够了,再拍,我也掏不出新的东西来了。”
陆严河听符恺这么说,很惊讶。
符恺跟俞琴仿佛就是两个极端。
如果是俞琴在这儿,俞琴肯定会说一句,你拍的那都是什么垃圾。
其实,符恺导演的片子,评分一向不高。可是,商永周却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合作,也是让拍《荣耀之路》之前的陆严河无法理解。但是拍《荣耀之路》的经历,加上他又认真地把符恺导演过的电影都找出来看了一遍,陆严河忽然就理解了商永周的选择。
因为符恺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导演。他拍电影,从来不会既要又要。无论是商业片,还是《荣耀之路》这样的文艺片,他都不是按照一种司空见惯的套路在拍。他对电影有他自己的理解。在他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作者性。这种作者性让他的电影风格超越了商业片和文艺片的简单区分。
相比之下,俞琴导演的电影,包括《欢乐时光》,拍得确实好。但是,陆严河能从这部电影里看到很多其他经典之作的影子。俞琴是在用一种“我在拍文艺片”的视角在拍摄这部电影。
“嗯?那不是陈子良吗?”陈梓妍的目光忽然在斜前方停顿了一下。
“是他。”陆严河在斜对面一家冰淇淋小铺门口看到了他。
“他这是来做什么?”陈梓妍有些疑惑。
陈梓妍当然不是在质疑陈子良为什么会出现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事实上,很多没有作品入围电影节的明星艺人也会因为赞助品牌的邀请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来到电影节。不过,这一类型的明星艺人,往往都是在开幕式的时候来。在电影节进行中赶到的,基本上都是来赶自己电影首映的演员们。
之前也没有收到陈子良会来威尼斯的消息。
这个时候过来——
陆严河和陈梓妍面面相觑。
他们下意识地看了商永周一眼。
商永周疑惑地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不是我叫他过来的,我跟他不熟。”
陈梓妍:“我们想的并不是这个。”
商永周似乎更不明白了,“那你们在想什么?”
符恺忽然晃了晃手机。
“儒意影业的人问我要一张《荣耀之路》首映礼的邀请函,帮陈子良要的。”符恺说。
陆严河和陈梓妍面面相觑。
陈梓妍说:“他愿意来捧场就来呗。”
陆严河也是这么想的。
不管怎么说,陈子良都是一个当红大明星,虽然名声不咋地,可也是个行走的话题制造机。
他愿意出席《荣耀之路》的首映礼,帮电影增加曝光和星光,还是免费的,为什么不愿意。
陆严河的想法很纯粹——
能够帮《荣耀之路》做宣传,看陈子良爽不爽这件事,可以先放一边去。
“你是不是也猜陈子良可能接了你和商永周都不想演的那部戏?”陈梓妍问。
陆严河点头,“是的。”
陈梓妍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果真是我们猜想的这样,那就真的…可笑了。”
陆严河:“其实陈子良演不演,我都不在意,也觉得不重要,我和永周师兄都觉得男演员那个角色不值得演,至少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这让我也更坚定我的想法了。我更好奇,宁秀莲会不会演。梓妍姐,说实话,站在演员的角度,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角色一看就是从宁秀莲身上取材的,那真是一个很好的角色,表演空间太大了,而且,是很少见的角色类型。”
“难道不会担心这个女演员太自私、太自恋吗?”陈梓妍顾虑地说,“演绎这样一个角色,就不担心观众对这个角色的厌恶嫁接到演员的身上?”
“现在的影视环境,我反而觉得,观众们不想看那些伟光正的角色了,这种有点极端的角色才是观众爱的。”陆严河说,“观众越来越希望看到角色身上的自私和缺点,越是这样的角色,越被认为是贴近普通人的。”
“如果你是宁秀莲,你会演吗?”陈梓妍问。
陆严河:“难说,但肯定不会像现在拒绝男演员这个角色一样干脆。”
一个好的、复杂的角色对一个演员来说,吸引力是致命的。
陈梓妍:“那宁秀莲未必会拒绝。”
“嗯?”陆严河反而有些惊讶了,问为什么。
“你都说了,对演员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角色。”陈梓妍问陆严河,“宁秀莲都不在意被别人骂老牛吃嫩草,公开跟古昭在红毯上牵手亲嘴,你觉得她会有多在意去演一个可能会被骂的角色?与其让别人来演一个以她为原型的角色,不如她自己演,演好了,没准就是一个代表作。”
陆严河震惊地看着陈梓妍。
陈梓妍所说的话,是他属实没有想到的。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晚上,陆严河受到他代言品牌math的邀请,去参加math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举行的品牌活动。
他在这个活动上碰到了宁秀莲。
只有她,没有古昭。
作为本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的热门候选人,宁秀莲在现场受到了热烈的追捧。
陆严河跟宁秀莲被很多人要求合影。
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多聊上几句,就开始合影了。
宁秀莲一边看着大家的镜头微笑着,一边小声跟陆严河说:“俞琴导演跟你说了她的那个想法吗?”
“嗯。”陆严河说,“说了,宁老师,你会演吗?”
宁秀莲:“演啊,为什么不演?”
陆严河心里咯噔一声。
陈梓妍真是料事如神啊。
真演了。
“我听这个故事,感觉这个女主角…形象挺负面的。”陆严河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用词,“你不担心到时候会有一些攻击你的声音吗?”
宁秀莲:“你以为我不演了,那些攻击我的声音就消失了?我不演,俞琴就会找别人来演。谁看这个故事不会想到我身上?”
陆严河:“呃,也是。”
两个人保持着礼貌的上镜微笑。
宁秀莲:“真可惜,如果是你来演的话,对手戏会更精彩。”
“那男演员的角色最后找了谁来演?”陆严河问。
宁秀莲说:“俞琴她找儒意影业投资,儒意影业答应了,条件是让陈子良来演男演员的角色。”
果然…
陆严河默默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有变化,尤其是不要露出任何讥讽之色。
不然,这么多个镜头对着他拍,谁知道会被人解读出什么东西来。
“我还以为俞导她不会找电影公司要投资呢?听说《欢乐时光》就是她自己投资的?”
“是啊,所以现在没钱了,只能从外面找钱了。”宁秀莲说。
陆严河默默地给宁秀莲比了个大拇指,“宁老师,你太强了,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你,我真不敢这么轻易地答应去演这部电影。”
宁秀莲:“你跟俞琴合作过一部电影,你就会跟我一样,与其顾虑那么多,不如跟着她一起发癫。”
“…”陆严河再一次差点失去了表情管理。
这用词。
发癫。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在发癫呢?
宁秀莲:“但有的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那种各方面都很好的人,他们也许适合在生活中做朋友,却无法创作出好的东西。而那些性格古怪的、偏激的、难以合作的,在正常人眼中很多不正常行为的,最后却能创作出惊才艳艳的作品来。你如果知道我在《欢乐时光》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跟她吵了多少次,你肯定会对《欢乐时光》现在取得的口碑感到难以置信。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这部戏要烂了,烂得跟臭泥一样让人闻之色变。可最后它却入围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它还得到了媒体的好评和赞赏。艺术,呵呵,它就是无法用常理理解的东西。”
宁秀莲的话让陆严河若有所思,颇为触动。
过了一会儿,陆严河忽然反应过来。
行了,行了,听听就行了,也别被洗脑了。他合作过的罗宇钟、陈玲玲、王重和刘毕戈几个导演,不都挺正常的吗?
但随后,一个疑问迟疑地从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他们是不是好像也都有自己偏执的、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荣耀之路》的首映礼,宁秀莲、陈子良都收到邀请,走上红毯,为这部入围地平线单元的华语影片助阵。
他们也邀请了俞琴。
但是俞琴大概是因为陆严河和商永周都拒绝了她下一部戏的邀请,她没有来。
商永周则把还留在威尼斯的好几个大牌演员也给邀请了过来。
《荣耀之路》的红毯星光熠熠,跟主竞赛单元入围影片的首映礼红毯相比,毫不逊色。
陆严河、商永周和符恺三个人一起走上红毯。
因为经费有限,这部电影的其他演员都没有过来。不是不想,是真的捉襟见肘,没有钱支持。
荣耀这种东西,没有黄白之物的支撑,就是随时会消失的空中楼阁。
作为主演,陆严河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就是尽自己的全力,让这部影片被人看到。
这个时候,陆严河走在红毯上,会有一种这是他的主场的气场。
这种气场落在媒体们的眼中,就成了一种明星的风范和光环。
比起在电影之外一直四平八稳的商永周,像陆严河这样天生带着热搜体质以及娱乐爆点的明星,更加受到媒体圈的青睐。
而这两年陆严河在国际影坛上的活跃程度,也让海外很多媒体都比较熟悉他。
所以,华语媒体就在这一刻发现了一件事。
陆严河在《荣耀之路》的首映礼现场所受到的礼遇,竟然并不比早已成名的商永周低。
在华语媒体人的心中,陆严河跟商永周肯定还是有一些差距的。哪怕陆严河这几年风头再盛,势头再猛,跟商永周还是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他们在首映礼现场的这个发现多多少少地让他们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
艺术总监毕卡洛奇亲自主持今天的首映礼。
他在做介绍的时候,介绍商永周和陆严河为中国现在最好的男演员,也是国际上最著名的中国演员。
这样的介绍从毕卡洛奇的口中说出来,远比从中国人自己口中说出来要更有信服力。
没办法,自己夸自己跟别人夸自己,总是后者更有信服力一点。
然后,《荣耀之路》的放映就开始了。
当放映厅内,灯光暗下来,陆严河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地跳了两声,但随后就平复了下来。
还是会紧张,可已经开始学会自我调节了。
陆严河永远记得陈梓妍劝说他接下这部电影时说的话。
——你现在已经有很强的目光去挑那种不主流、充满冒险和探索精神的电影,但是你还没有养成一个看懂经典的眼光。
——这部电影的剧本,我认认真真地读了三遍,我都有一种感受。
——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学院派、这么工整的剧本。
电影的开始,就是商永周从车上下来。
副驾驶上,是他从医院带出来的检测报告。
没有配乐,也没有独白。
电影的开头,就是商永周面无表情地开车回家,眼神沉郁,仿佛蕴藏着一个被浓雾永恒环绕的冰原。
直到他回到家,打开门。
陆严河出场。
他坐在沙发上,一只脚踩着沙发,一只脚踩着地面,吊儿郎当的姿势,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正在激情地打着游戏。
“我艹!你他妈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啊?猪的操作都比你六啊,大哥,你坑我呢!”
银幕上的陆严河一脸愤懑地爆粗口。
他抬头看了一眼商永周,没说话,眼皮又耷拉下去了。
晚上,一起吃晚饭。
陆严河一直在抱怨商永周做的晚饭太素,没什么肉吃。
又想问商永周借五百块钱,说过两天有同学过来,想要跟同学出去玩一趟。
商永周全程一言不发。
陆严河就碎嘴子似的一直逼逼咔咔。
“不是吧,老哥,这点钱你都不肯借?”
“我保证还你啊。”
整个开场下来,两兄弟的人物就这么立了起来。一动一静,一内敛一外放。通过影像,被陈梓妍评价为非常工整的剧本,确实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它的好。
前面整整十五分钟,也就是陆严河表现得非常操蛋的这个阶段,几乎没有他一个特写镜头。
他露面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以商永周的视角出现,这在镜头画面上,就呈现出一种他的聒噪也只是一种背景音的感觉。
电影的基调仍然沉浸在商永周面临绝症的沉重和郁然中。
陆严河的表现就像是一场隔着河流远看的皮影戏。
河对岸的皮影戏唱得越热闹,河这边的安静和孤独就被衬托得越明显。
直到陆严河被商永周威逼利诱地上了车,开始陪商永周上路,去回顾他的人生,弥补他的遗憾,陆严河在知道商永周准备去见当年背叛过他的朋友,露出惊讶之色时,他才真正地有了第一个特写镜头。
那也是操蛋了十几分钟之后、陆严河第一次在这部电影里展现出内心的真实情绪。
而从陆严河的视角拍过去,商永周沉郁的脸第一次在镜头里虚化,模糊成了一张仿佛隔着斑驳灰尘的窗而见到的伤寒病人的脸。
陆严河看了很多电影,为导演的手法触动过,为演员的表演触动过,也为剧本的精妙和摄影的美轮美奂触动过。
但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原来电影也能在银幕上呈现出一种画面的结构美。
这部电影讲的是两个人的转变。
一个是绝症病人的向死而生,弥补人生遗憾。
一个是外表惹是生非、内心对人生感到绝望的心灵之旅,重拾人生的信念。
这样的主题,就如陈梓妍所说,宏大,经典,无法以戏谑的方式来表达,甚至会让现在很多人觉得过时。
但它存在,却有着不可取代的意义。
在《荣耀之路》这部电影里,演员表演的重要性远远高于其他题材的电影。
因为它没有遮羞布,也没有可以依赖的辅助工具。
电影的情绪,完全需要靠两个演员的表演一寸一寸地推进,推到相应的尺度,才能在观众的心上敲上一钟。
荒郊野岭,天寒地冻。
他们被困在山中,只能窝缩在车子里取暖。
陆严河情绪失控,不满的话跟倒垃圾似的一句句地骂出来。
商永周沉默地兜着,一句话不反驳。
等陆严河骂累了,终于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听到他疑惑不解的声音,问:“我都骂你这么久了,你也没动手揍我一顿,你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两秒,商永周才说:“你现在还有力气骂我,说明你精力还充沛,可以继续撑下去。”
陆严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靠。
气急败坏地要走,结果差点掉下悬崖,被救上来以后,又羞又愤,这是陆严河一段表演的高光时刻。
他的委屈、愤怒、恼火和自我厌恶,层次分明地呈现了出来。
这让陆严河很惊讶。
符恺竟然把他所有的情绪变化,都精准地捕捉了下来。
当时拍摄的时候,符恺并没有跟他沟通过,他对这一段想要的画面是什么样子。
所以,陆严河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甚至没有电影里呈现出来的这么具体,细节。
但随着电影里陆严河对他表哥过往的事情了解得越来越多,他的态度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
他慢慢地接受了这一趟条件艰苦的回忆之旅。
在这一趟回忆之旅,他发现家人们口中那个优秀的表哥,一样有着不堪的往事,做过错误的决定,也自私地伤害过别人。当他对他了解越多,也就越不理解,为什么他的表哥要开始这样一段旅途。
明明可以一直掩饰下去的完美人生,为什么忽然在他面前掀开了它千疮百孔的真相?
“我从小就很讨厌你,不对,应该说很烦你。”一个无眠之夜,陆严河忽然在黑暗中开口说道,“你就是那种最烦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我妈就说你多优秀,多能耐,每次我做什么事情,她总会把你拿出来当例子教训我。”
商永周背对着陆严河,沉声说:“那你还每次一放假就来我这里。”
“只有来你这里我妈才会同意啊。”陆严河咂巴了一下嘴,“真该让我妈陪你走这一趟,让她亲眼看看。”
很不服气的语气。
商永周说:“没事,很快你妈就会明白,人生有比所谓的优秀和成功更重要的东西。”
“你这是从哪里抄来的心灵鸡汤?”
商永周没有说话。
“不过,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总觉得你最近怪怪的,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你是被人甩了,还是被人开除了?”
商永周:“你呢?”
“我什么?”
“你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看上去不学无术、惹是生非?”商永周问。
“故意?这是我的本性,我本来就没有你这么优秀,哥,你要学会接受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资格追求卓越的。”
“别人有没有资格我不知道,你一直有这样的资格。”商永周说。
“拉倒吧。”
“如果不是你掉下悬崖的时候还在拼命地抱着栏杆往上爬,我有时候觉得你几乎是在自暴自弃地放弃你的人生。”
陆严河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话怎么总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
然后,一个意外的、久阴终晴的午后,陆严河在商永周的车上翻到了他的绝症通知书。
他吓懵了,不知所措,傻在座位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符恺在这里用了一组来回切换的镜头。
他没有一直让镜头停留在陆严河的身上,而是在车内的陆严河和站在马路对面报刊亭前面买东西的商永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
阴影里茫然失措的陆严河,阳光下平静无澜的商永周。
三组镜头的来回移动,形成了一种静水流深般的情绪传递。
晚上,旅馆里,商永周半夜醒来,听到陆严河在厕所里压着声音哽咽哭泣。
他下意识地张嘴想要问什么,又意识到什么,重新闭上了嘴。
厕所门缝里泄出来的一丝光线,冷漠地斜切在商永周的眉眼下面。
他仿佛没有情绪的瞳孔里,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沉郁。
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人能做的只是一步步地让自己接受事实,而不是真的坦然面对。
恐惧永恒存在。
假期结束,陆严河回老家,和商永周告别。
他没有跟商永周提起自己看到了那张绝症通知书的事情,商永周也没有提起。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电影中,陆严河的母亲来接陆严河,一如既往地对商永周表达着她的喜欢,又忍不住吐槽陆严河。
在母亲喋喋不休的吐槽声中,陆严河重新回到了那个叛逆、不服管教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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