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面露难色,举着听筒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
他很清楚,老头子铁定遭人绑架了,方才的种种吩咐,也全都是绑匪的要求,但事关重大,黄家的声望、门面全系于此,这层窗户纸,无论如何也不能捅破。
以往,若是遇到突发事件,大多是由桂生姐召集门生弟子,共同商议对策。
这一次,二青便自然而然地侧过身子,试探着看向横卧在沙发上的师娘。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桂生姐便懒洋洋地说:“别看我,黄家的事情,现在又轮不到我来做主。”
二青语塞,神情略显尴尬。
他不是没有主见的人,而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没资格、也轮不到他有什么主见。
师娘若是不肯出主意,那就只能去找杜老板和张大帅商量了。
正迟疑的时候,桂生姐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却说:“人都在他们手上了,人家怎么讲的,侬就怎么做好啦!”
二青刚应声点了下头,听筒里便又立马传来一声咆哮。
“喂,我他娘的跟侬讲话呢,侬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二青连忙回道,“那就全都按照师父的吩咐去办。”
黄麻皮还不放心,便在听筒里再三强调道:“侬小子给我机灵点,不要瞎搞什么名堂,按我讲的做!”
“师父放心,我肯定照办,那……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想回去的时候,随时就回去了,侬他娘的少打听!”
“是是是,我晓得了。”
“还有——”
黄麻皮顿了顿,接着又说:“今朝夜头的事情,侬给我管住嘴巴,少他娘的到处乱传,阿镛和小林他们也不要讲,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他们来帮倒忙,侬听清楚没有?”
二青迟疑了。
他有点摸不准老头子的意思——到底是真不想让张、杜二人知道,还是迫于绑匪的压力所说的违心之言。
不过,他知道张小林最近的确在积极运作法捕房和老城厢的关系,而老头子对此并不知情。
正琢磨着,黄麻皮便没好气地解释道:“我讲的就是字面意思,侬还要我怎么讲,才能听得明白?”
二青连忙点头:“明白了,听明白了。”
听筒里催促道:“明白了还不快去照办!”
…………
咔嗒!
江连横挂断电话,顺手锁上马牌撸子的保险,随即用枪身轻轻拍了两下黄麻皮的脸,笑道:
“黄探长果然是个敞亮人,说到做到,皆大欢喜。”
黄麻皮面容僵硬,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却说:“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我是差人么,维护法租界治安原本就是我分内的职责。”
他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台阶儿下。
众胡匪立马哄笑起来。
方才,江连横总共打了三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打给黄家公馆,借黄麻皮之口,将法租界便衣包探尽数调走,并试图切断三大亨之间的联络。
当然,收效如何,目前还未可知。
江连横没那么天真。
他很清楚,黄家绝不会完全按要求照办,但也绝不会完全充耳不闻。
同理,绑架黄麻皮这件事儿,也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新舞台绑架案既然已经闹起来,就不可能彻底封锁消息,张、杜二人或早或晚,总会听到相关的风声。
归根结底,这也只是缓兵之计。
江连横之所以能摸准“三大亨”之间微妙的关系,还要得亏戴秋生的情报准确。
第二通电话打给法捕房大牢,同样借黄麻皮之口,命令狱卒当即释放斧头帮会众。
打架斗殴的罪名不算大,这些人原本就是被临时羁押,哪怕当场释放,也无需太多手续。
第三通电话打给法捕房强盗班,还是借黄麻皮之口,将青帮老柴调去爱多亚路,防范粤帮夜袭。
黄麻皮身为强盗班领班,发布巡逻命令,自然不在话下。
眼见诸事安排妥当,江连横便径自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黄麻皮有所觉察,急忙问道:“诶,兄弟,我都已经按侬讲的做了……侬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江连横应声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别急,再等等,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顺便帮你检验检验,你手下这些徒子徒孙,到底谁对你忠心。”
说着,他忽地抬起胳膊,冲货架角落的阴影里招了招手。
伴随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闯虎捧着一台照相机,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东家,现在可以开始了?”
“嗯,动作撒冷点儿!”
江连横低头看了两眼腕表,喃喃自语道:“现在还不到十点半,估计天亮之前,黄家人就能查出来,电话是从这里打过去的,咱们得抓紧时间挪窝。”
“明白!”闯虎应声举起相机,冲身边几个胡匪点头哈腰道,“几位大哥辛苦了!”
两人你问我答,语气淡然,嘴里所说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黄麻皮听得心里发毛,连忙颤声问道:“侬、侬到底要做什么?”
可惜无人应答。
四下里顿时响起脚步声。
黄麻皮只感到周围的绑匪同时迈开步子,朝他渐渐逼近,唬得他在椅子上拼命挣扎。
“喂,到底要干什么,做人留一线啊,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侬还讲不讲仁义了?”
江连横懒得理会。
倘若线上的合字都讲仁义,沪上之行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恰在此时,仓库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却见一个江家“响子”急匆匆走过来,低声请示道:“东家,三爷回来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旋即在那人的带领下,快步离开仓库。
门外是一片灰蓝色的夜景,云层渐渐厚实起来,月光也因而变得格外晦暗。
周围的荒草、灌木已经凋零,远处隐约可以听见“轰隆隆”的火车声响。
这里并非是法租界西南角的江家据点,而是老城厢县郊边缘地带,靠近货运车站的一座小型仓库。
李正西带着三个弟兄回来复命。
江连横迎上前,径直问道:“楼静远那边怎么样?”
“插了!”李正西的回答言简意赅,“那个戴秋生的情报很准,挺顺利的,老柴都被引到新舞台去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很满意。
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诸事顺利,别无差错。
李正西踮起脚,目光越过江连横的肩膀,看向其身后的仓库大门。
“哥,这姓黄的,不插了?”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要是黄、张、杜仨人都在里头,那就插了,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那就不能插。”
显然,如今的状况下,只有黄麻皮活着,对江家而言,才最有价值。
倘若插了这位华人探长,巡捕房的探目必定会归附于张、杜二人,此举无异于变相增强他们俩的权势。
分化沪上“三大亨”,无疑才是对江家最有利的策略。
黄麻皮只有活着,他的话才管用,江连横才能尽可能地牵制法捕房。
李正西当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却总归是忍不住有点担心。
“哥,那咱们打算把这老登关多久啊?”
“最多关到明天晚上。”
“这么短?”李正西惊问。
江连横不禁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其一,沪上不是奉天。
只要江家开始行动,整个十里洋场对他们而言,就没有一处地方称得上绝对安全。
所谓的江家据点,也迟早会被青帮的耳目所发现。
因此若有行动,务必速战速决。
只可攻其不备,不能列阵对峙。
其二,黄麻皮每多一天不露面,他所发布的命令,其效力便会持续衰减。
一旦法捕房的老柴察觉探长失踪,且生死未卜,他的话就成了屁话,再也无法起到牵制作用,甚至会立刻惊动法租界公董局。
法国佬和黄麻皮媾和二十来年,他们会帮谁,自然不言而喻。
总之,拖得越久,就对江家越为不利。
“所以,务必要在这之前,把另外两个也解决了。”江连横叮嘱道,“最好就是今晚,省得夜长梦多。”
人在他乡,总是有诸多不便。
李正西深知在所难免,只好点了点头,说:“这个时候,老赵他们应该已经过去了吧?还有杨剌子他们,也应该都准备好了?”
江连横“嗯”了一声,旋即侧身指了指仓库大门,紧接着吩咐道:“待会儿,等闯虎忙完以后,你在里面换几个人手,汇合从法捕房出狱的斧头帮弟兄,再去清了十六铺码头。”
“换几个人手?”
李正西略感意外,身旁那三个“响子”同样满脸惶惑,纷纷疑心自己先前出了什么差错,引来东家不肯委以重任。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那老登也不是善茬儿,多换几个人看他,省得让他记住了你们的声音,万一再不小心漏了什么消息,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众人恍然大悟。
恰在此时,仓库里突然传来黄麻皮的惊声呼喊。
“诶,要干什么……不是,侬、侬扒我衣裳搞什么名堂……别动刀子,别动刀子……兄弟,有话好好讲好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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