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和西风的宅子离江家不远,都是大嫂当年出钱给他们置办的房产。
两家共处一条胡同,宅子的样式也差不多,两进小院,斜对门儿,彼此间常来常往,不曾因各自成家而有所疏远。
雪还未停,巷子里突然闪出一道人影。
细看此人,不过二十郎当岁模样,蓬头垢面,鼻青脸肿,身子骨精瘦,连屁股都没有,活像一根火柴杆儿。
他头上歪戴毡帽,身穿破面烂袄,咯吱窝底下还支出两根乌拉草,下身一条单裤,走道灌风,像旗子似地来回摆动。
一路跌跌撞撞,火急火燎,终于赶到了李家宅院门口。
“咣咣咣!咣咣咣!”
猛砸几下大门,院子里总算有了动静。
只不过,出来应门的并非家丁仆从,而是两个小叫花子。
小靠扇的一边抽嗒着青鼻涕,一边上下打量来人,问:“你是来……找三哥的?”
“小屁孩儿,赶紧起开!”
火柴杆儿满不耐烦,抬手推开两人,自顾自地闯进大门,随后便在一众小叫花子的注视下,奔后院儿正屋快步走去。
刚过中门,脸色陡然转变,竟扮作一副苦相,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张嘴就嚎:
“三哥,你得救我呀,三哥!”
接连几声鬼哭狼嚎,李正西还没等露面,却先把整个院子的小叫花子全都引了过来。
粗略看过去,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一个个身穿新做的棉袄,此刻便都聚在中门附近抻脖踮脚,卖呆儿看热闹。
火柴杆儿仍旧嚎啕大哭,无奈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愣在那硬挤眼泪儿。
未几,房门哐啷一声响,却见李正西撩开棉布门帘,皱着眉头冲出来骂道:“谁他妈的呜嗷乱叫,在这报丧呐?”
火柴杆儿一见他来,叫声更甚,立马匍匐着打滚儿爬过去,一把拽住西风的裤脚,仰面哀嚎起来。
“三哥,我完啦!老弟没有活路了,你可得救救我呀!”
李正西低头一看,见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顿时火起,忙问:“让谁给打了?”
火柴杆儿不说是谁,只顾可劲儿摇晃着西风,大声嚷嚷道:“三哥,打我是小,关键是打了你的脸面呐!”
“废物玩意儿,别他妈叫了!”李正西抬腿挣开他,厉声又道,“我问你话呢,谁打的?”
火柴杆儿不敢再瞒,脑子一转,却抽抽搭搭地嘟囔道:“三哥,高二爷他……他记恨你!”
“谁?”
“高、高二爷……”
李正西双目一顿,心里腾地窜起火来,抬手就是一嘴巴子扇过去,破口大骂道:“你他妈又去耍钱了?”
突如其来的一记脆响,不仅扇倒了火柴杆儿,也把一众小靠扇吓得缩起了脑袋。
“狗改不了吃屎!”李正西迈步上前,又狠踢了两脚,“刚给你还完钱,还他妈不长记性,改明儿死赌场里得了!”
高二爷这人,西风认得,也是线上混的合字,家里专做放贷生意,在小河沿地界儿,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虽说他名下没有赌档,但却是几家地下场子的股东之一。
火柴杆儿本是西风手底下的人,这两年帮忙打点小河沿儿的摆地生意。
此人嗜赌成性,屡教不改,在地下档口输了钱,自然要找高二爷去借,人若是背上了高利贷,那就如同是背上了一座坟,利滚利,越欠越多,他那点儿饷钱,还不够嚼谷呢,哪能还得清这笔账?
久而久之,钱债就成了命债。
高二爷派人把他逮住,吊在房梁上打了一宿,好悬没命丧当场。
李正西得知以后,便亲自过去救人。
高二爷一听这火柴杆儿是江家三爷的弟兄,吓得慌忙松绑放人,并亲自出面给西风赔不是,声称旧债一笔勾销,还望三爷高抬贵手,就此作罢。
不过,李正西也挺讲究,不愿仗势欺人,执意要替兄弟把钱还上。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干脆取中——本金奉还,利息全免。
虽说算不上两全其美,却也算兼顾了双方的面子,互有台阶儿可下,并未留下什么仇怨。
说起来,这已经是入秋之前的事儿了。
李正西不肯吐露实情,本意是不想让弟兄自觉歉疚,把人救出来以后,便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以后别再赌了,其他的事儿,不用你管。
火柴杆儿只知道自己得救,却不知两位大哥之间的约定,竟想当然地认为,高二爷必定是忌惮三哥的势力,欠了几百块现大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于是,等他养好了伤,便又立马跑去地下档口,照旧搓牌耍钱。
不光耍钱,人还飘了。
在赌桌上越玩越大,输光了,就去找高二爷借钱。
高二爷不愿得罪李正西,更不敢得罪李正西背后的江家,见火柴杆儿那副有恃无恐的德性,尽管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只好硬着头皮摆了摆手,满不耐烦地说,借他借他,就当是让他在这白玩儿,反正他也赢不了钱。
借就借了,火柴杆儿偏偏嘴贱。
别人问他,哪来这么多钱?
他便撇着大嘴说,什么钱,这是高二爷给我的孝敬!
谁都不信,高二爷凭什么孝敬你呀?
火柴杆儿急了,瞪俩眼珠子说,老子是西风的人,你们知道西风是谁么,那是江家的三爷,我是三爷的人,里外里,我也是江家的人!这点小钱儿算什么?他高老二敢跟江家叫板?脑袋给他拧下来!
大伙儿忙劝他,别再说了。
可火柴杆儿输了一晚上,心里憋着气,不得不说,别说我冲他高老二借俩钱儿花,我就是要睡他媳妇儿,那老小子敢跟我说个不字儿吗?
高二爷大小也是个线上混的合字,岂能受了这份窝囊气。
于是,便趁着今天大雪,街上人少,带人把火柴杆儿抓进胡同里一顿削,直到人脑子削成了狗脑子,方才恨恨作罢。
高二爷的确不敢惹江家,却也知道这小子是滥竽充数,根本就是个冒牌货,若不是看在李正西的面子上,恐怕非插了他不可。
临走前,又怒斥火柴杆儿,限他三天之内,还清本金,否则再抓到时,当场断手断脚,利息就当是给狗了。
火柴杆儿自作聪明,慌慌张张地来找三哥告状,不料却被李正西当场拆穿,反倒又挨了一顿打,如今只好见机行事,承认了欠债耍钱的事儿,却对自己先前口出狂言的情况只字不提。
李正西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地说:“跟我撒谎撂屁,还他妈想让我帮你?”
火柴杆儿佯装醒悟,坐在地上,立马开始狂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哭,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三哥,我错了,我不长记性,我没有脸,我该死,我该死!”
“没吃饭呐,使点劲儿!”
“我使劲儿,我使劲儿!”
没想到,火柴杆儿扇自己耳光的时候,还真不含糊,不到半分钟光景,脸就肿了,眼白里也渗出了红血丝。
李正西看在眼里,渐渐于心不忍,便摆摆手说:“行了行了,要扇自己回家扇去,别在这膈应我,滚蛋!”
火柴杆儿应声停手,这回眼里倒是真的涌出了泪花儿,连忙扑过去,却不开口求助,而是莫名其妙地磕起头来。
“三哥,老弟该死,刚才跟你撒了谎,哪还有脸求你,我……我就在这跟你道个别吧,你等下帮我给三嫂带个好!”
说罢,站起来,抹身就要走。
“站住!”果不其然,李正西到底喊住了他,“你干啥去?”
火柴杆儿立在院心,不回头,却大着嗓门儿说:“三哥,你别问了,老弟自己想办法!”
“你能有个屁的办法,去偷,去抢,你有那能耐么?”
“我既不偷,也不抢,大不了我把这双手脚剁下来,还给那个高老二!”
“别他妈跟我整那死出,站那,我有话问你。”
“三哥,你别拦我,你真别拦我,这双手脚,老弟宁肯不要了,也不能再拖累你了。”
说着说着,火柴杆儿的肩膀就开始颤抖起来,忽然低下头,念叨着说:“可惜,我还没媳妇儿呢,这下连手也没有了……唉,活着还有什么劲……三哥,来生我再报答你吧!”
说完,蹭蹭几步,就奔宅院大门走去。
李正西心里一急,明知这小子板不住自己,却还是担心他一时想不通,便忍不住脱口喊道:“给我把他拦住!”
一声令下,几十个小靠扇立马蜂拥而来,堵住中门,推着火柴杆儿回去。
火柴杆儿挣扎了片刻,唉声叹气道:“三哥,你这是干啥,你别拦我,谁都别拦我!”
李正西走过去扇他一个脑瓢,冷哼道:“别他妈在这演了,欠多少钱,说话。”
“嗐,也就五百多块。”火柴杆儿别过脸,幽幽叹道,“三哥,你别再问了,跟你没关系。”
“放屁,没关系你来找我?”
李正西狠狠瞪了他一眼,犹豫再三,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警告道:“我最后再劝你一遍,别再耍钱了,我跟你说多少回了,那些都是‘銮把点’,你还想赢?别再赌了,记没记住!”
“晚了!”
火柴杆儿抹擦一把脸,仰着头,往上瞄,生怕本就不多的眼泪掉出来,忽然唏嘘感慨道:“三哥,晚了呀!我早点听你的就好了,现在还说这些有啥用。”
李正西叹了口气,却说:“知道就好,现在还不算太晚……”
静默片刻,他撂下一句“在这等我”,随后转身就走。
火柴杆儿惺惺作态,赶忙快步跟过去,嘴里念叨着说:“三哥,真不用你帮我了,让我吃一次亏,我就长记性了!”
李正西不理会,径自奔里屋走去,急得火柴杆儿立马跪下来大喊大叫。
“三哥,算了吧,别让三嫂为难了,你俩要是再因为我吵一架,老弟心里就更难受了,三哥!”
光听他说,却没见他走。
火柴杆儿早已彻底摸清了三哥的脾气,此情此景,可谓正中下怀。
西风最见不得自家弟兄受委屈,哪怕明知道对方话里掺假,却仍旧不敢冒险。
每当有弟兄过来求他的时候,他永远都狠不下心,脑子里总是不禁去想——万一呢?
万一火柴杆儿真就想不开,一时冲动,寻了短见,临死前,明明求到了自己,自己却见死不救,岂不是这辈子都要问心有愧,惶惶难安?
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再抬头时,便已进了里屋。
谷雨坐在炕头上,脸色气得煞白,目光死死地盯住西风,怨声怨气道:“你知道他搁那骗你呢!”
“哎呀,这事儿你别管了。”李正西自顾自地翻箱倒柜。
“你知道他在骗你,你还给他拿钱?他就是个烂赌鬼,没钱就来咱家,没钱就来咱家,他把咱家当什么了?”
“唉,他还不上钱,我又不可能因为这事儿跟高二爷撕破脸,毕竟是他欠人家钱么。”
“你有病!他欠钱,管咱家什么事儿?”
“那你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剁手跺脚吧?”
“他活该!”
“别这么说,都是哥们儿,咱家有啥事儿,人家不也都来了么。”
“来这蹭吃蹭喝!”谷雨掉下眼泪,颤声埋怨道,“天天养活这几十个孩崽子,就够让人受的了,你倒好,癞子娶媳妇儿,你出钱给人家办席;石头要做小买卖,你给人家出本钱;这两年以来,我就没见他们往回拿过钱。”
“唉,他们困难,咱有余力,就拉一把呗!”李正西关上抽屉,“再者说,咱以前也跟他们一样,别这么小气。”
“谁小气了?我又没说不帮他们,可是哪有你这样的,咱俩吃啥,他们就跟着吃啥,还一人给做一件棉袄,嫂子入秋送那两匹布,我都没用着呢,全给他们用了,有多少钱够你这么祸害的,你以为你像大哥大嫂那么有钱呢?”
“行行行,回头再说,你把钱放哪了?”
“没有,没钱了!”
“不可能,嫂子前几天刚给我拿钱,你藏哪了?”
“你也不想想,这几天花了多少?”谷雨抱着两条腿,边哭边说,“没有,今天就不许你帮他!”
“别闹,我先挪动挪动,又没少了你的吃喝。”
说着,李正西迈步走向炕头上的大衣箱。
谷雨突然急了,舍身扑过去,压在箱盖上大喊:“李正西,你要干啥,有你这么过日子的么,你把这家也拆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火柴杆儿在院子里叫嚷起来。
“三哥,别让三嫂为难啦,老弟走了,就当没我这回事儿!”
“别他妈吵吵,在那等着!”李正西骂了两句,转头宽慰谷雨道,“媳妇儿,他已经知道改了,咱帮他还这一回,给他一次机会,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听话,来。”
谷雨不肯让步,尖声责备道:“他就是故意激你,你是不是傻?”
“三哥,我说我自己解决,你真别为难了,我、我现在就把这双手给剁了!”
言毕,院子里顿时“叮叮咣咣”响成一片。
小靠扇的在窗外实时高声汇报,一会儿说他进了仓房,一会儿说他抄起了柴刀,吵得李正西心里一片乱麻,终于用力推开谷雨,从大衣箱里拿出一包钱,不顾谷雨暗暗啜泣,自己却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刚一撩开门帘,恰好撞见火柴杆儿跪在雪地里,高举柴刀,跃跃欲试。
“别整事儿了,赶紧把刀放下!”李正西快步上前。
火柴杆儿见西风拿着钱袋子,登时闭起双眼,似乎于心不忍,手中的柴刀顺势滑落,掉在积雪之上。
“唉,三哥,你……你这让老弟怎么做人呐,三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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