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击号令发布,阵地上顿时枪声四起。
马克沁重机枪的枪焰在夜色下咆哮,滚烫的空弹壳儿眨眼间迸得满地都是。
炮火声不遑多让,仍在隆隆作响。
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喊什么的都有。
所有声音又在彼此吞没,除了最简单直白的口令——开火、集中、散开、卧倒以外,众将士几无所闻。
石门寨防线共有三道战壕,互有通道相连。
第一道战壕内,是作战主力;第二道战壕内,是将官指挥;第三道战壕内,是轮岗预备队。
战壕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以此防备炮弹落入时,可以利用拐角掩护,减轻战损。
不过,这也令战壕内显得格外拥堵。
传令兵猫着腰,奔走在各营连之间,收集前线敌情,转达团部指示。
野战炮一响,整座山都随之微微一颤。
战壕内乌漆嘛黑,传令兵踉踉跄跄,间或跌倒在地,便又扑腾着起来,用手按住帽子,钻入兵丛。
整条防线都有交火声传来,但直军不可能全线推进,其间夹杂着许多佯攻。
要想拿下阵地,必定要寻找一处恰当的突破口。
各团部指挥官手中的电话,几乎从未断线,时刻向上峰汇报敌情,揣测直军的主攻方向。
工兵连如同救火队,肩扛沙袋,在战壕内四处奔走,及时修缮防线的缺口。
“哒哒哒——”
马克沁重机枪骤然一停,过了几秒钟后,忽又接续上了,只是在枪击中多了几声呐喊。
“医务兵,过来抬人!”
“弹药箱,弹药箱带过来!”
满满一整箱弹药,似乎顷刻间就打光了,后勤部队在战壕内左推右搡,急忙带着补给摸过去。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那边突然又一声大喊:“再来俩人,再来俩人!”
重机枪是防守利器,也是敌军的重点打击目标。
攻方有攻方的优势——掌握主动;守方有守方的优势——以逸待劳。
渐渐地,直军炮击的落点越来越近。
浓烈的硝烟刺鼻辣眼,像一把锉刀钻进了肺叶,令人呜咽着喘不过气来。
本就晦暗的视线,因而变得愈发模糊。
大炮一响,破片呼啸而至,一层层黑土铺天盖地,如同乾坤倒转,浊浪滔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不少人倒下了,战壕内因此更加拥堵。
北风等人位于阵地侧翼。
众将士频频开火,却仍没搞清楚敌军的动向,只要看见风吹草动,就立马扣动扳机。
直军趁夜突袭,奉军只好尽力维持火力密度。
赵正北端着步枪,在沙袋的间隙中,窥探敌军动向,怎奈枪法再好,也敌不过夜幕垂帘。
直军并未横冲直撞地杀过来,而是拆成几支连队,在夜色掩护下匍匐前进。
如此爬行一段距离,猛听得一阵尖锐哨响,就见几十人突然起身,朝前疯跑几步,便又立马卧倒在地。
匍匐前进,短途冲刺。
奔到一处缓坡,稍作停留休整,再匍匐,再冲刺。
如此循环往复,战线随之渐渐逼近,最后冲锋的距离,也在不断缩减。
赵正北便趁着敌军冲刺的间隙,拉栓开火。
北风枪法神准,几乎一枪一个,但在激烈的交战中,并未有人称赞,甚至根本无人察觉。
枪声太多太密,早已乱人耳目,分不清了。
友军虽然无暇称赞,敌军却已胆战心惊。
每逢冲刺,队里必定有三五个人倒下,奉军侧翼又没有重机枪,直军连队很快断定——这边有个神枪手。
于是,侧翼战线靠拢的速度,便也随之慢慢减缓。
“退了!退了!”
众将士兴高采烈,立时鼓足了劲头儿,开火的速率也愈发频繁。
赵正北也在兴头上,蹲身换了弹桥,再赶忙起身。
正要将枪口送出去时,却从沙袋的间隙中,猛然瞥见一道火光。
“轰——”
直军的炮弹,几乎正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见此情形,说什么都嫌晚,唯有一声“国粹”脱口而出。
爆炸响起,众将士荡秋千似地一晃,悉数栽倒在地。
不等爬起来,就见战壕顶端的沙袋陡然一斜,径直砸在了弟兄们的身上。
一时间,泥沙俱下,慌得众人乱作一团,连声叫骂。
战壕虽说在地平线以下,但掩体沙袋崩塌,便仿佛防线上被破开一道豁口。
一阵罡风立时威压下来。
“弟兄们,稳住防线,稳住防线!”
赵正北高声大喊,结果吃了满嘴沙子,胡乱吐两下,推开压在身上的沙袋,急忙左右查看。
“起来,起来,赶紧起来!”
他一边大喊,一边搬起沙袋,重新垒在战壕顶端。
然而,火炮的弹片已将不少麻袋划破,一经举起,流沙四溢,流得满地狼藉。
“起来呀!”
赵正北冲身边那个士兵大喊,对方被压在沙袋下,一动不动。
俯身去看时,才发现那人的右眼被破片贯穿,成了個血窟窿,早已无需再去抢救了。
一命呜呼,倒也未见得是坏事。
行伍中人,常流传一句话——敢死不敢伤,只因军医荒。
随军医疗兵,十之八九都是速成班毕业,指望他们妙手回春,先要有莫大的勇气。
这时候,其余将士缓过神来,也急忙扑腾着起身,彼此大声嚷嚷,只觉得耳膜刺痛,什么都听不见。
没了掩体做屏障,敌军的子弹立刻呼啸而来。
前后的地平线上,突然“噼里啪啦”连声作响,仿佛一场疾风骤雨。
有不少弟兄刚从余震中惊醒,茫然抬头,随即倒地。
“趴下,趴下!”赵正北已经喊哑了,“工兵连,医疗兵,来几个人,来几个人!”
没喊多久,就见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只不过,他既不是工程兵,也不是医疗兵,而是传令兵。
“团长派我来看看,你们这边什么情况?”
“工兵连!”北风呐喊。
“我知道,工兵连马上过来!”传令兵同样声嘶力竭,“这边的敌军大概看见多少人?”“这边人手不够了,弹药也快没了,需要增援!”
“增援马上就到,我问的是敌军!”
传令兵拼命指了指前线,北风终于懂了。
“大概百十来号人,不算多,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刚才这边被炮击了,不然能顶住的!”
传令兵点点头,将情况记下来,随后又指向北侧的小树林,说:“团长命令你们留意侧翼!”
简单的指示,却费尽了口舌。
赵正北揉了揉耳朵,缓了半晌儿,才应声道:“知道了,可是那小树林哪能有大部队啊?”
传令兵不多解释,只道:“执行命令!”
说罢,转身正要走时,却见林之栋带人扛着沙袋赶了过来。
“正北,没事儿吧?”
“没事儿,快递我!”
赵正北急忙接过沙袋,冒着枪林弹雨,将其堆放在战壕顶端,情急之下,自然远没有最初那般规整。
林之栋也来不及多问,只是拍了拍北风的肩膀,嚷道:“我还得带人上那边去,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就此转身别过,天明以后,能否再见,只能听任老天爷的安排。
不多时,几个医疗兵也抢了过来。
战场上的医疗兵,仿佛收尸队,抬人的次数多,救人的次数少。
紧接着,第三道战壕里的预备队,也派出几人,带着弹药补给,火速填补阵地空缺。
其间,正面部队分出火力,为侧翼掩护。
尽管如此,当侧翼防线修缮稳妥以后,赵正北再向前望去时,却见对面的连队已经赶了上来。
“砰!砰!砰!”
赵正北接连拉栓,扭头喝道:“弟兄们,都给我稳住了!”
“是!”众将士一边射击,一边头也不回地应道。
“付成玉!”赵正北又喊,“付成玉,你带几个人去北边儿,盯着那边儿的小树林!”
昏暗中,有人摸过来,诚惶诚恐地问:“长官,我……我军衔儿不够啊!”
赵正北骂道:“真他妈一根筋,这边我说了算,让你去就去!”
说着,他点了几个弟兄,让他们负责盯梢林间动向,随后便又继续参与到阻击战中。
尽管直军的战线在缓慢推进,但付出的伤亡也相当惨重。
激战正酣之时,身边突然有人跑过来,大喊:“长官!”
赵正北一回身,不料竟是付成玉,便问:“刚派你过去,你又回来干啥?”
“长官,小树林那边有敌军!”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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