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东击西再击东。
仅在半个小时以前,十六铺金源码头尚且水鸟啾啾,风平浪静。
办公室内烟熏缭绕,仿佛蒙了一层灰。
楼静远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对照着手中的码头轮渡表,看了两眼时间,旋即站起身,提提裤腰,戴上墨镜,冲屋内几个贴身保镖招了招手。
“走了走了,船要来了。”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桌椅碰撞的轰隆声。
楼静远迈步领头,走到大门口时,还不忘转身提醒道:“把家伙都带上,别马虎了。”
“好,知道了。”
众人应下一声,从库房角落里抄起各式棍棒防身,随后纷纷涌出码头铺面。
尽管如此照做,可大伙儿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严肃的神情。
这也不能怪他们。
自从接到斧头帮可能会来抢码头的消息后,楼静远立即辞退皖省劳工,召集手下,严阵以待,可等了三五天,金源码头依然不见风吹草动,反倒是三金公司出了状况,令人讶异。
如此蹉跎了几天,众人士气衰减,愈发懒散,就连楼静远本人也开始认为,金源码头不过是斧头帮用来对付“三大亨”的幌子而已,于是武备松弛,渐渐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
殊不知,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只要遭贼惦记,哪还有安宁之日,稍稍松懈,就要被人乘虚而入。
楼静远对此浑然不觉,一边走向码头引桥,一边冲正在岸边休憩的工人高声斥骂。
“起来起来,少他娘的在这装死,还能不能干了,能干就干,不能干的赶紧滚蛋,码头上多侬一个不多,少侬一个不少,都他娘跑我这享福来啦,痛快给我起来!”
春困秋乏,码头工人刚歇息不久,就又被人骂了起来,尽管腰酸腿疼,却不敢有片刻耽误,连忙扑腾着站成两排,汇聚到引桥附近,眺望江面,哈欠连天,等待货船抵达渡口。
楼静远站在江边,左右看了看,见隔壁几家码头工人渐多、嘈杂纷乱、一片忙碌,再看自家工人手头上没活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没来由地又朝众人一通臭骂。
好在,刚过正午十二点,江面上便有一艘小火轮如期而至,缓缓靠近渡口。
码头工人立刻帮忙锚定绳索,准备蜂拥登船,装卸货物。
楼静远照例在桥边骂骂咧咧:“手脚都给我麻利点,轻拿轻放,谁也别他娘想偷懒!”
正在此时,身旁有個弟兄突然扥了扥他的胳膊,疾声提醒道:“远哥,来了来了!”
“废话,我还不知道船来了么!”
“远哥,不是船,是斧头帮的人来了!”
“侬讲什么?”楼静远心头一凛,这才急忙转身张望。
面朝董家渡方向,举目远眺,却见乌泱泱百二十众,如同黑云压城,恰似罡风过谷,正在斧头帮骆驼的带领下,快步奔袭而来!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
但真正令楼静远感到惶惑的,却并非是那百二十号斧头帮成员,而是如此多的帮派会众怎能悄无声息,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待到有所觉察时,竟已然濒临眼前?
仔细一看,原来斧头帮会众先前就隐匿在周围的码头工人当中,如今化零为整,手持棍棒刀斧,人数越聚越多,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见状,整片十六铺码头立时骚动起来。
然而,别看楼静远长得杆儿瘦,平日里一副仗势欺人的狗样儿,此刻竟然没被斧头帮的气势吓倒,反而振臂高呼:“弟兄们,亮青子,跟他们拼了!”
众弟兄呆若木鸡,战战兢兢地劝阻道:“远哥……我、我看他们的人有点多呀!”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阿拉还是先跑吧?”
眼见斧头帮成员越聚越多,直奔二百往上,众弟兄难免畏惧不前,只想逃命。
楼静远厉声骂道:“怕什么,都是一群小瘪三,真正能打的也就前排那几个,只要把那领头的清了,拖到巡捕房来人,就能守住码头!”
话虽如此,众弟兄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这时,渡口火轮上的船员见此情形,也急忙喝止码头工人。
“别搬了,别搬了!”船长大声招呼道,“起锚,赶快把船往江里开,别靠岸,别靠岸!”
说罢,喧闹的船铃随之沸腾起来,吵得人心更慌。
码头工人顿时乱作一团。
楼静远趁机冲三座引桥上大喊:“弟兄们,不要怕,抄家伙跟他们干,皖北佬要是抢走了阿拉的码头,所有人都要丢饭碗,懂不懂?”
众人猛然一怔,心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斧头帮抢码头给皖北佬,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事关饭碗,当场就有十几个愣头青从引桥上跳下来,横起挑杆,作势捍卫码头,渐渐便有越来越多的码头工人加入进来。
楼静远这才稳住阵势,号令七八十号年轻的码头工人,另有十来个青帮弟子,准备同骆驼带领的斧头帮会众迎头火并。
未曾想,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却又传来一阵喊杀叫骂。
“楼静远,你少他妈胡说八道,斧头帮今天就是冲你来的,跟其他工人无关!”
众人心头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却见江水下游岸边,陈立宪不知何时,竟已带着另一队斧头帮会众悄然赶到。
陈立宪从外滩方向而来,起初只有十几个弟兄傍身,可沿途每经过一座码头,便有十几二十号皖省劳工入伙随行,打着斧头帮的旗号,目的也很简单——为同乡劳工讨要说法!
同乡劳工彼此勾连,一传十、十传百,人数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
等走到金源码头附近时,只见人头攒动,粗略看过去,早已不下三百人众。
事已至此,斧头帮到底有没有劫过三金公司的土货,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斧头帮抢了三金公司的土货;人们特别愿意相信,青帮“三大亨”无比畏惧皖省王老九;人们尤其愿意相信,王老九会替同乡劳工撑腰做主。
于是,一切都开始变得真实不虚。
终于,黄浦江西岸,两股汹涌的洪流同时朝金源码头汇聚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驼和陈立宪分别自南北迫近,眨眼间便已奔到敌前,只见二人右手环至身后,斜插腰际,振臂一抖,开刃利斧顿时锋芒毕露。
随行会众杆头林立,声势不减,随即爆发出一阵阵喊杀轰鸣。
金源码头立时军心涣散。
骆驼和陈立宪高声恫吓:“码头上的工人都给我靠边站,谁敢保那姓楼的,当心咱的斧头可不长眼!”
楼静远说的没错。
帮派械斗,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真正能打的,往往也就前排那十几个,其余人等多半是跟风凑数。
赢了,他们钻人缝儿上去踹几脚;输了,他们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只不过,这套理论不仅适用于别人,同样也适用于他自己。
眼见敌众我寡,实力悬殊,金源码头的工人立刻跳回引桥,作壁上观。
楼静远腹背受敌,江边码头又被货船、工人封死,于是连忙招呼几个贴身保镖道:“快跑,往法租界城区里跑!”
斧头帮计划已久——想跑?痴人说梦!
楼静远等人一哄而散,已然是败相尽显。
陈立宪火速带人飞奔而上,围追堵截,抡起手中利斧,眨眼间连劈两人,生死未卜。
其后的年轻弟兄手持长杆儿,冲着楼静远身边那保镖的面门连戳带刺,赶上个寸劲儿,手腕一抖,竟直接将那保镖的眼球挑了出来,右边脸上只剩下一个指宽的血窟窿。
江边堤岸上,霎时间惨叫连连,哀嚎不断。
斧头帮会众舍命狂奔,登上江堤,仰仗着人多势众,合围一处,俯冲直下。
楼静远眼见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当下慌不择路,左格右挡,在零星几个保镖的护送下,一路跌跌撞撞,连吃几记闷棍后,再定神时,恍然已至金源码头铺面门口。
“进屋进屋,把门顶住了,再撑一下,我姑爹和巡捕房就会派人来救援了,快快快!”
几人神思慌乱,哪里还顾得上细想,只管埋头冲进屋内,抵住房门,一边抹擦脸上的鲜血,一边到处搜寻趁手的利器防身。
楼静远急忙冲进办公室,拽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沪上兵工厂仿制的盒子炮,握在手里,刚拨开保险,就听玻璃窗“咔嚓”一声碎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儿砸窗破门的轰鸣,仿佛整座房子都开始微微发颤。
“砰!”
楼静远下意识朝窗外开了一枪,壮胆叫嚣道:“别他娘的把人逼急了,不然进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窗外人影一闪,静了片刻。
正当楼静远准备松口气的时候,猛见三柄利斧打着旋儿凌空飞至,噼里啪啦,洞穿玻璃窗后,惯性不减,竖劈过来。
一柄嵌在桌面上,一柄击毁墙头挂钟,一柄擦着楼静远的耳朵落在地面。
于此同时,又听屋外“哐啷”一声巨响,铺面大门顿时七零八落,化作无数散碎木板。
陈立宪破门杀来,带领斧头帮会众,三下五除二,便将楼静远的几个保镖尽数制服,随即朝办公室内鱼贯而入。
楼静远见势不妙,正准备翻窗逃走,却不想整座码头铺面都已经被斧头帮团团围困,当下便又有一柄利斧迎面飞来,吓得他赶忙抱头鼠窜。
再看向门口时,办公室内已然聚集了二三十号斧头帮会众。
“别过来,别过来!”
楼静远双手托枪,扫视左右,不觉间便退至墙边,惊恐之余,怒火极盛。
“我最后再说一遍,都他妈别过来!谁想死,谁想死就往前上一步试试!”
陈立宪迈步上前,面带微笑,好声好气地劝道:“楼经理,别冲动,你听我的,把枪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现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可讲的!”楼静远放声咆哮,给自己壮胆儿。
“当然有的可讲!”陈立宪笑了笑说,“楼经理,我还打算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呢!”
“朋友?”楼静远有些困惑,“谁?”
陈立宪并未回答,而是侧过身,朝弟兄们招了招手。
有人在门口传话。
少顷,斧头帮会众挪动脚步,尽皆侧身,让出一条路,随后就见李正西慢悠悠地从门外走进办公室内。
楼静远从没见过西风,不禁立刻端起枪口,惶恐不安,神情戒备。
“侬是谁?”他磕磕绊绊地威胁道,“别过来,站在那,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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