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停摆第五天。
各大渡口原本的青帮把头儿陆续离场,轮船招商局再次召开股东董事大会。
赶上个大清早,会议室内便已豪绅齐聚,满坑满谷,只有矿务总办唐先生的位置始终空着,看样子也不会再来了。
众人愁眉苦脸,盼着救星到场解围。
先前那几个主张强硬的董事,早已没了嚣张气焰,但主张和缓的董事,却也并未显得洋洋得意。
其实,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己人。
鹰派董事未必是刽子手,鸽派董事也绝不是慈善家,双方只是借着劳工叫歇的由头,互相抨击争权罢了。
如今青帮主动退场,官府要求复工,招商局各大股东也随之达成一致,尽快满足劳工诉求。
董事们等了三五分钟,李国栋方才姗姗来迟。
一见他进门,众人立刻满脸堆笑,起身相迎。
“哎呀,李董事,你可算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李国栋在众星捧月中安身落座,几句寒暄过后,却明知故问道:“各位,今天公司董事大会,你们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几个鹰派董事急忙憨声傻笑:“李董事,咱们就别再说玩笑话了,码头上已经叫歇五天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没完没了了,还是得请你出山调停呀!”
“对对对,劳工代表先前已经派人来通知过了,他们只同意和你谈判。”
众人急忙奉承吹捧道:“还得是李董事宽厚待人,名声在外,希望李董事能够不计前嫌,于公于私,也务必要出面帮助公司度过难关呀!”
无论是鹰派还是鸽派,在座的没一个傻子。
先前主张对劳工叫歇采取强硬态度的唐总办离奇失踪,生死未卜,这“信号”一经发出,所有人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
同时,青帮把头儿主动退出码头,也让董事会成员放下了心头顾虑。
但真正重要的是,及至此时,各大股东都已经有所觉察――本次劳工叫歇,背后必定另有财主在暗中支持。
否则,这场码头叫歇,绝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
要知道,码头劳工可是最底层的苦力,薪资微薄不说,还要遭受工头儿的百般盘剥,挣的又是计件工资,每日一结,而底层苦力十之八九都好赌成性,平时手头上更攒不下多少余钱。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数百劳工联合叫歇,能持续三天以上,就已经是凤毛麟角。
如今码头停摆已经五天,劳工还没有要散的意思,足以说明有人在暗中支援。
劳工每人每天一块钱就能活,轮船招商局停运一天,却要损失上万两雪花白银,根本耗不起。
各大股东尽管疑心李国栋故意借劳工叫歇要挟董事会,可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平息事端,若不,恐怕唐总办的下场迟早也会落在自己身上,阳谋无解,只好暂且曲意逢迎。
李国栋笑了笑,端出一副谦卑的姿态:“各位,我向来服从董事会的安排,如今公司有难,大家信得过李某,我本不该推辞,可是……我以什么身份去谈呢?”
“那还用说么!”众人连忙赔笑道,“当然是董事会主席,轮船招商局全权代表了!”
“这恐怕不太好吧,唐总办也许过两天就回来了……”
“没什么不妥的,老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公司也不能全围着一个人转呐!”
“不合适,不合适。”李国栋连连摆手。
各大股东见这小子还装上了,尽管心里别扭,眼下却只好捏着鼻子配合他演戏,当下便有人提议,现在立刻投票表决,让李国栋回归董事会,官复原职,协理矿务营运,尽速调停码头叫歇。
从提案到表决,再到通过决议,过程相当爽利,以至于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李国栋沿袭传统“美德”,三辞三让,终于在一片口是心非的赞许声中,重新回归董事行列。
“承蒙各位抬举,那李某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名副其实,众望所归,李董事就别再过谦了。”众人忙说,“现在事态紧急,还请李董事今天下午就能去找劳工调停,但愿十六铺码头能立刻复工。”
“那好!”李国栋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小请求,希望董事会能够应允。”
闻言,几个鹰派董事立时拉下脸来,神情有些不满,心中暗道:都已经让你协理矿务了,还有要求,未免过于得寸进尺。
不等众人问话,李国栋兀自开口道:“金源码头先前那两份合同的事情,徐怀民经理实属无奈,十六铺停摆的责任,也不该由他来担,所以我想让他重新入职,不知各位是什么意思?”
董事成员互相讨论了片刻,也认为徐怀民有些冤屈,而且这要求不算过格,几番商量下来,便也就此通过了。
李国栋对此自然甚为满意。
徐怀民本来就是他的人,先前被董事会开除,如今又被他给捞了回来,徐怀民日后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便可就此成为他的嫡系下属,这样的下属越多,他在轮船招商局的地位自然也就越发稳固。
等到决议通过,董事会散会以后,李国栋便作为轮船招商局的全权代表,前往码头同劳方谈判。
无需多言,谈判的过程自然相当顺利。
李国栋为皖省同乡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而同乡劳工和斧头帮执掌十六铺以后,又将成为他在轮船招商局争权夺利中最为坚实的场外后援。
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当天下午,十六铺码头便顺利复工,沪上的华洋双方、工商两界全都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在杜镛的授意下,随着各大渡口的青帮把头儿主动退场,斧头帮核心骨干陆续同轮船招商局签订合同,成为各座码头的承运经理,十六铺的帮派纷争似乎终于降下帷幕,一切也随之尘埃落定。
……
……
当晚,浑天黑夜,月晕将风。
皖省同乡会馆大摆宴席,斧头帮核心会众悉数到场,后院里支开六桌酒菜,众弟兄开怀畅饮,灯火交错,热闹非凡。
江连横作为斧头帮的“开山军师”,应王老九邀约,也叫上了自家弟兄前来登门祝贺,沾沾喜气。
未曾想,开席不久,门外便来了一位熟人。
斧头帮弟子将其引到后院,众弟兄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轮船招商局的徐怀民。
老哥独自赶来,进了后院,只觉得仿佛羊入虎口,腿肚子转筋,嗓子眼发紧,整个人怔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顾憨声傻笑,掩饰内心的局促不安。
江连横转头使了个眼色,刘雁声立马起身相迎,笑呵呵地拱手抱拳。
“徐经理,又见面了,您最近还好?”
徐怀民急忙还礼,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行……一场游戏一场梦啊!”
众人哄堂大笑。
“徐经理是咱们的大恩人呐!”王老九冲他招了招手,“来来来,快请上座!”
“不敢不敢!”徐怀民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忙赔笑道,“那个……九爷,李董事说他今晚不方便到场,所以就派我过来给弟兄们道个喜。”
李国栋刚刚调停码头叫歇,显然不适合跟劳方在一起庆贺,而徐怀民官复原职,要是没有斧头帮的同意,屁股底下的位置自然也没法坐稳。
王老九朗声大笑:“徐经理既然是来道喜的,那就更应该入座喝一杯了,来来来,快请坐!”
徐怀民有些迟疑。
见状,刘雁声便笑呵呵地躬身赔罪道:“徐经理,先前多有得罪,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怀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同弟兄们饮几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众人言辞恳切,徐怀民疑虑稍减,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寻着正桌上的末席坐了下来。
他环顾左右,但见烛映人脸,忽觉得座中尽是妖魔邪祟、魑魅魍魉,只有身边一位猴儿崽子似的小矮个儿,看起来还挺面善,当下便暗暗吞了口唾沫,便朝那人悄声询问:
“这位好汉,请问哪位是江连横先生啊?”
闯虎闻言,腰杆儿一拔,心里甭提多舒坦了,立马朝对面喊了一声:“东家,徐经理找你。”
江连横撂下筷子,笑呵呵地问:“徐经理有什么吩咐?”
徐怀民二话不说,立马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银行票据,双手奉上,连声赔笑道:“江先生贵人多忘事,您看……您这一万块钱还在我这呢。”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这是给徐经理的孝敬,给出去的钱,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徐怀民态度坚定,仍旧抬着两只手:“别别别,江先生,这都是分内的事,您必须得拿回去。李董事已经跟我说了,是几位支持我重回轮船招商局,人情已经够重了,怎么还敢收钱呢!”
三番推脱,五番奉上。
来来回回,辞让多了,难免显得矫情。
江连横见徐怀民真心实意,身边又有王老九劝说,于是便只好让刘雁声收下了银行票据。
打过两圈儿烈酒,众人微醺,略显醉态,正是兴致高昂时候,王老九不禁举杯朝江连横敬酒。
“兄弟不愧是老江湖啊,咱们同乡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声名鹊起,你有一份功劳!”
“九哥客气了。”江连横笑道,“咱们这是互惠互利,你有了场子,改明儿老弟再来沪上,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无非就是帮忙出个主意,要是没有九哥的势力,也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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