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英租界巡捕房老柴终于陆续赶到附近街区。
随后,众巡捕立马拆成两队:一队奔江边方向,追拿斧头帮会众;一队进三友会酒楼,盘查粤帮哥仔。
其间惊动多少人马,接受多少质询,耗费多少口舌,行贿多少银两,着实乱哄哄难以赘述。
总而言之,粤帮既然能在虹口站稳脚跟,自然不缺衙门口的人脉关系。
况且,此番帮会械斗,粤帮是主场自保,甭管闹出多大的动静,在官面儿上也都方便交代。
土制炸药的威力不算大,而且个头儿又小,其中一个烧光了引信,结果愣是没响,这倒也不算稀奇。
大堂内尽管有不少人遭受震荡,但多数只是些轻微擦伤,除了短暂失聪以外,倒也并无大碍。
四下搜寻出几个死难者,一半粤帮,一半皖帮,身上也都是刀伤斧痕、弹孔淤青,很难说全因爆炸而死。
赖春宝当即点了几个哥仔,命他们去巡捕房做份笔录,配合老柴调查,给租界的洋大人做做样子,虽说不至于草草收场,倒也总归是暂且告一段落。
未几,程茂龄和其他几个粤帮头目也纷纷回到酒楼。
众哥仔安抚客官,打扫狼藉,忙忙叨叨一气儿下来,再看窗外,但见月垂西天,早已是后半夜光景了。
赖春宝等人无暇休息,于是悉数上了二楼,寻了个雅间,众头目各自落座,直面会谈。
一场爆炸过后,酒楼电路受损,墙上开关失灵,头顶电灯寂灭。
偏偏又恰逢月已落、日未出,正当昼夜交替之际,人间至暗之时,雅间里更是乌漆墨黑,不见半点光亮。
没办法,众人只好取来两盏油灯,擦着洋火,点亮一张张阴鸷、晦暗的脸。
如豆的火苗微微一颤,赖春宝抬手唤来两个哥仔,简略问了几句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却并未急着深究。
原因无他,只因身边还坐着一个外人。
万游远是沪上八大潮帮之首,在线上混迹多年,当然也是有一号的人物。
他的门徒弟子虽然不多,但却财势通天,若以商人的角度而言,他合该算得上是青帮“三大亨”的主顾。
三金公司包销土货,承接货运保险,凡是从南边海上来的土货,其中十之六七,全都源自八大潮帮。
没有三金公司,潮帮的土货安全就没有保障;没有潮帮土货,三金公司的利润就要少一大截儿。
两者之间,堪称是相辅相成,互惠共生的关系。
尽管赖春宝对程茂龄心怀不满,但他拎得清大局,绝不肯在外人面前对自家弟兄发难,以免遭人暗自揣度,疑心粤帮不合。
思忖了片刻,他才开口试探道:“万老板,我听弟兄们讲了,这次还要多亏你仗义出手呢,可惜你平时也不常来,难得来了一次,结果却闹成了这样,让你看笑话了。”
万游远为人精明,听出对方试探的意味,却不顺着往下说,也不过多解释,只是沉声叹道:
“唉,千万别这样讲。坤叔德高望重,我今晚既然碰见了,就没有不出手的道理,只可惜没能救下坤叔,实在惭愧。”
赖春宝急忙摆了摆手,却说:“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这些出来混的,碰见了这种事情,怨别人不如怨自己,万老板尽力而为,我们当然也没话可讲,对不对?”
说着,他侧身看向其他几个粤帮头目。
众人有的庆幸,有的困惑,就连程茂龄本人也略显狐疑,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不过,在事情没搞清楚以前,大伙儿自然纷纷点头,连声道谢,以免坏了表面和气。
紧接着,双方又闲谈了几句,互相说了不少好听的场面话,万游远也顺便代表潮帮,对尹抱坤之死表达了几句慰问。
时间悄然流逝,天色行将破晓。
约莫盏茶的功夫,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众头目齐声应门,却见一个哥仔推开房门,朝屋里探头探脑,寻摸了一圈儿,目光最终定在程茂龄身上。
“龄哥,巡捕房的蓝队长想进来谈谈。”
“哦,快请蓝队长进来坐。”程茂龄急忙抬手招呼。
话音刚落,万游远却先站了起来。
只见他面朝众人,拱手抱拳道:“各位,坤叔的事情,讲到底是粤帮的事情。你们先忙,我一个外人,实在不方便久留,这就跟各位告辞了。”
见状,赖春宝等人也没再客套,当即纷纷起身,将万游远送到雅间门外。
双方正在拜别之际,巡捕房的蓝队长就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大伙儿都是老相识,此刻聚在门口儿,自然免不了寒暄客套几句。
万游远劝说众人留步,赖春宝就又叫来两个哥仔,客客气气地将万老板送到楼下。
迎来送往,雅间房门便也随之连番开阖。
蓝队长三十五六岁模样,中等身材,头戴大盖帽,腰间挂着枪,也不知是来回跑了多远的路,亦或是酒色掏空了身体,总归是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喘得厉害;一进屋,先找水喝,径自去拿桌上的茶碗儿,也不管是谁的,横竖咕咚咚先喝个痛快,末了擦擦嘴,一屁股就坐下来,摘下帽子拼命扇风。
“哦哟,程老板呐,几位大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嘛,这深更半夜的,害我忙得团团转好不啦!”
甭管多大的官儿,老柴就是老柴,何况又是用得着人家的时候,程茂龄等人连忙赔笑沏茶,点烟宽慰。
其实,蓝队长也并非真有怨言,无非是想趁着机会多捞点油水罢了。
众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程茂龄更是当即表态暗示:该有的好处,一分都不会少。
那不该有的好处呢?
嘿,还真把人给难住了,横竖咱也想不出来,这世上有什么好处是蓝队长不该有的。
说来也怪,程茂龄这番话,简直堪称是灵丹妙药,蓝队长一听,登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浑身上下立马又充满了干劲儿。
“唉,都不容易,阿拉互相体谅吧。”蓝队长幽幽叹道,“英国佬那边,我尽量帮几个周旋,这次是斧头帮过来闹事,上面倒是好交代,可别让那帮红头阿三敲了竹杠啊。”
程茂龄有钱,白道上吃得开,当下便问:“队长,我们那几个弟兄……”
“放心,人都好着呢,明朝就把他们放出来啦!”蓝队长呷了口茶,旋即忙又补充道,“哦,对了,这还是我出面跟上头讲的哩,不然可没那么容易放出来。”
“那是那是,队长辛苦。”
“嗐,我辛苦点倒没什么,但几个可要注意了,最近务必安稳几天,要搞事就去法租界搞好了。”
正说着,赖春宝忽地插话问:“队长,有没有抓到斧头帮的人?”
蓝队长摇了摇头,嘴里叼支烟,歪起脑袋,借着油灯烛火点燃,深吸了一口,这才开腔回道:
“跑啦,坐船跑的,等阿拉赶到江边的时候,那帮皖北佬都已经开到江心了,追也没用,黄浦江才有多宽,等他们开到对岸,那就不归阿拉管了。”
粤帮虹口区地处公共租界中段,哪哪不挨着,若想徒步逃往法租界或华界,距离太远,中途肯定免不了有人被捕,未曾想,斧头帮竟直接把人拉去了江东对岸,虽说谈不上出奇制胜,但也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赖春宝却皱起眉头,忍不住反问道:“坐船跑的?他们至少有一百多号人呢!”
“是啊!”蓝队长伸出两根手指,“两条运货的小火轮,还装不下一百多人么?”
“他们哪来的船?”
“天太黑,没看清楚。”
两人正说着,程茂龄又接过话茬儿,沉声道:“我知道,肯定是轮船招商局的船,那个李国栋和王老九是同乡。”
蓝队长闻言,顿时灵机一动,忙说:“诶,这倒是有可能。不行,我得马上去巡捕房汇报一下。”
说罢,起身就要走。
行至雅间门口时,他又猛然回过头来,再三叮嘱道:“几位大佬,千万记住了,要报仇的话,务必缓一缓再动手,别再搞出大动静啦,册那娘的,刚才我还以为又要闹革命了呢。有事提前讲一下,别忘了啊!”
于是,众人便又再次起身,将蓝队长也送出了雅间。
赖春宝全程黑着脸,这下周围没有闲人了,心里便预备着对程茂龄问责发难。
哪曾想,大伙儿屁股刚刚落定,敲门声便又响了起来。
“这回又他妈的是谁啊?”
赖春宝极不耐烦,当下就冲门外厉声质问。
却见一个哥仔推门探头,恭恭敬敬地说:“黑哥,会馆的车来了,坤叔的遗体也收拾好了,你们还看不看了?”
时方才,三友会酒楼里的死伤者早已被抬了出去,尹抱坤因为德高望重,所以简单拾掇了几下,等着车接车送,暂且寄放在会馆义庄,究竟是叶落归根,亦或是就地入殓,还得大伙儿商量着来。
众人闻言,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面子上全都流露出悲恸的神情,当即蜂拥而上,嚷嚷着再去看看坤叔,反倒将赖春宝和程茂龄挡在了身后。
那哥仔不敢怠慢,急忙将几位头目领到隔壁雅间探望坤叔。
赖春宝和程茂龄互相看了看,便也各自擎了一盏油灯,用手呵护着烛焰,面堂映着融融微光,迈步紧跟了过去。
拐进隔壁雅间,却见屋内的桌椅早都撤了,地上只留一张木板,尹抱坤平躺着,身上盖了层白布,露脚不露头,七十三岁这道坎儿,阎王爷没说收人,老爷子自己奔着去了。
众人默哀,作悲恸状。
其实也未必是装的,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年轻时都曾受到过尹抱坤的照应,只是后来羽翼丰满,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考量,很难再去遵听老爷子的安排,更不大愿意谈及过往。
这也并非世态炎凉,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如今老爷子死了,众人便总算可以放心大胆地念及旧情且无所顾虑了。
哀毕,两个哥仔走进雅间,准备将老爷子的遗体抬出去。
赖春宝见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转头就冲程茂龄问责发难,厉声质问道:“四眼仔,你他妈——”
“坤叔!”
赖春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程茂龄冷不防哀声嚎啕,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尹抱坤的遗体上,“哇”就哭了出来,简直是泪如雨下。
他这么一嚎,俩哥仔却吓得一激灵,差点儿把老爷子的遗体掀翻在地。
其余人等也下意识退了半步,尽管觉得意外,倒也谈不上诧异,但凡逢遇白事儿,总得有这类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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