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擦黑,皖省同乡会馆门外,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停在路边不远处。
会馆接待室内,王老九屏退众人,独自会见李国栋。
两人在昏黄色的灯影下相对而坐,各自点了支香烟,所谈之事,自然是有关于十六铺码头的风波动荡。
青帮联合老柴在码头捣乱,仅仅一天时间,李国栋便收到了许多商号的投诉,轮船招商局内部也借此向其施压,纷纷要求他立刻撤换码头经理,让楼静远重新坐镇十六铺。
李国栋当然不肯,更不愿受到青帮裹挟。
可是,当他听说斧头帮准备除掉那几个老柴时,却又急忙劝阻道:“九爷,沪上最近太乱,三界巡捕都在严抓帮会分子,你们现在动手,那就正中楼静远的圈套了。”
“怕什么?”王老九摆摆手道,“既然已经乱了,那就再乱点,乱到他们都怕了,也就老实了。”
李国栋叹声道:“九爷,他们毕竟是官差,事情闹大了,对咱们都没有好处。你只要能稳住码头上的劳工,官面上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明摆着黑白勾结,还能有什么办法?”
“九爷,楼静远他们这套路数,也坚持不了多久。延误沪上的货物进出,那是相当于犯了众怒,没有货船经得起他们这么查,只要咱们俩能把码头和招商局稳住,时间一长,商会那边也不容楼静远。”
李国栋耐心解释了几句,接着又补充道:“等这阵风头过去,你们再对那几个老柴动手也不迟。”
王老九沉吟半晌儿,终于点了点头:“那也行,既然这样的话,明面上的事情,就只能辛苦李经理去谈了,如果有谁不给面子,你再告诉我,我派人过去好好‘劝劝’他们。”
“好,九爷,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去商会找朱会长谈谈。”
“李经理留步。”
王老九突然叫住他,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个忙。”
“哦?”李国栋有点意外,忙坐下来问,“九爷还有什么事?”
王老九酝酿了片刻,却问:“李经理,你看……你能不能在沪上帮我找个僻静点的宅子,也不用多好、多气派,差不多能住下二十来人就够用了。”
听了这话,李国栋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当下便皱起眉头问:“九爷是打算从会馆里搬出去住?”
“有可能。”王老九的回答模棱两可。
李国栋见状,自然也不好继续刨根问底,思索了片刻,却问:“急不急?”
“很急,越快越好。”
“嘶——我以前在法租界西段、靠近县郊那边,买过一个小院子,过去都是拿来当货仓用的,没怎么住过人,就是有点破旧,如果九爷等不了的话,倒是可以先拿去应急,明天我叫人过去收拾收拾。”
闻听此言,王老九面色一喜,当即连声笑道:“好好好,那就辛苦李经理了,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件事,还请李经理不要声张。”
李国栋误以为是斧头帮正在四处物色秘密据点,于是便会心一笑,忙说:“九爷放心,那小院子已经空好久了,不会有问题的,而且这点小事,我也犯不上到处去说。”
紧接着,两人又互相闲话了几句。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李国栋便顺势起身告辞,乘坐私家车离开了皖省同乡会馆。
随后的三两天时间里,他便一直忙于多方交涉,既是着力替斧头帮解决官差的种种刁难,也是保障自己在码头上的影响力,从而稳固自己在轮船招商局内的董事地位。
至于法租界那座空闲出来的小院子,王老九将其用作何种用途,在此期间,又有什么人陆续搬了进去,李国栋自然没有闲暇再去过问。
……
……
法租界,杜公馆。
转眼又是个响晴白日的上午,杜镛亲自将三五个访客送到公馆门外道别。
这些访客都是文化界的名人,按理也没多大势力,但杜镛常常把他们奉为座上宾,平日里更是没少接济,倒不图别的回报,只图他们日后在报刊杂志上,多说杜老板几句好话罢了。
众访客来到大门外,只见看家护院的保镖将公馆围得水泄不通,不免笑着调侃了几句。
“杜老板的公馆真是固若金汤啊!”
杜镛连连摆手,略显难为情地解释道:“最近沪上太乱,就多派了些人手过来看家,几位慢走。”
“好好好,杜老板也请留步。”
主客之间寒暄了几句,随即躬身拜别。
送别了几个文人,杜镛的神情便又立马紧绷起来,在门口疑神疑鬼地左右看了看,方才叹息着转过身。
枪毙尹抱坤和十六铺风波的消息,他当然早就知道了,因此最近更是严加防范,生怕稍不留神就要招到斧头帮的报复。
穿过院子,途径连通张公馆的月门,杜镛忍不住缓下脚步,侧身朝隔壁张望了几眼。
最近这几天以来,张公馆内格外热闹,潮帮的万游远、粤帮的程茂龄、衙门的焦队长……来来往往似乎从不间断,凭想也知道,最近这两起案子,多半都跟张小林有关。
果然,刚一经过月门,远远的就听见公馆里传来张小林的一声咆哮。
“册那娘,他李国栋算个什么东西,也他妈敢跟我作对?静远,侬马上去找阎潮生过来见我!”
听到此处,杜镛不禁摇了摇头,随口叹息着自言自语:“唉,不就是个码头么,三金公司又不靠码头吃饭,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他原地踟蹰了片刻,心里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再去劝劝小林哥。
便在这时,杜公馆的管家忽然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老先生在院子里四下寻摸了几眼,发现杜镛立在月门附近,旋即迈开小碎步,紧跑了过去。
“什么事?”杜镛听见动静,转过身问。
管家毕恭毕敬地说:“老爷,黄府上来电话,说是黄夫人有事找你。”
“桂生姐?”杜镛略显意外。
管家点了点头:“说是挺急的,让你马上就过去。”
杜镛不敢怠慢,桂生姐是他起家的贵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桂生姐有吩咐,他都尽力照办,绝不拖延,于是立马就命门生弟子备车,在正午时分以前,便已如约赶到黄家公馆。
走进大宅,上到二楼,只见桂生姐正侧卧在沙发上,把玩着烟灯、烟枪,左顾右盼了半天,却没找到黄锦镛的身影。
杜镛走上前,笑呵呵地低声问:“桂生姐,大哥呢?”
“死了。”
杜镛一愕,冷不防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装傻充愣地讪笑了两声。
桂生姐自顾自地嘬了两口烟枪,忽地冷哼一声,说:“是我叫侬过来的,侬问那个麻皮干什么,听见他我都觉得晦气。”
黄家两口子眼看就要到了一拍两散的地步,其余外人自然不便再多说什么。
杜镛索性直接岔开话题,问:“好好好,那就不提大哥,桂生姐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我在黄家都快没说话的份了,哪还有什么吩咐,叫侬过来,陪我聊聊天、解解闷不可以?阿镛,你自从发家以后,可就不怎么在我眼前乱晃了,以前赶都赶不走,现在要请才肯来了。”
“没有没有,只是最近事多,一直没什么时间,现在不是过来了么。”
杜镛搭在沙发一角,缓缓坐下来,笑着自我辩解了几句。
桂生姐撂下烟枪,弯起臂膊,用手撑着脑袋,先是饶有兴致地冲杜镛打量几眼,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我听说,粤帮的尹抱坤死了?”
杜镛点了点头,略带歉疚道:“尹抱坤的死,我有一部分责任,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请他作保了,也怪小林哥他……”
“侬就不应该管这些烂事!”
桂生姐忽地训斥了几句,随即瞥眼看了看杜镛,目光显得格外失望。
“阿镛,侬是我提拔起来的吧?当初我看侬小子鬼精得很,现在怎么犯起糊涂来了?他张小林是什么小瘪三做派,侬还不想着跟他拉开距离,等什么呐?侬还把自己当成卖水果的小流氓是吧?”
杜镛微微一怔,犹豫了片刻,才说:“小林哥和我是过命的交情……”
“什么交情呀,统统都是假的。”桂生姐冷笑两声说,“我和麻皮还是十几年的夫妻呢,现在看看,都是假的,不能当真。侬要是继续跟张小林混在一起,我看早晚要被牵连。现在粤帮和潮帮也牵扯进来了,我看,就快要打了吧?”
杜镛并不否认,点头回道:“听说粤帮已经把‘闹天宫’王怀猛请回来了,这几天肯定就要动手,斧头帮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次……沪上估计要重新划地盘了。”
“那侬的机会来了?”桂生姐莫名回了一句。
杜镛一愣,似乎有些不解:“桂生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傻,我晓得侬是个有野心的人,‘三大亨’可满足不了侬这样的人,阿镛,我看侬是想当这十里洋场的地下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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