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旧王棺椁,新王王座
路明非坐在校长那张很昂贵的红杉木办公桌前,很娴熟地从茶柜里拿红茶给自己和夏弥各泡了一盏,茶香弥开之后,他端起茶杯把属于自己的那杯一口饮尽,然后沉默地坐下,又悄无声息地抽那支2000版限定雪茄,袅袅白烟缓缓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早间的办公室是很安静的,这个季节卡塞尔学院附近常见的那些鸟类也不会早起,天窗开着,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起。
天窗撞进来的细碎光弧像是美人的柔荑,落在路明非的侧身,就在满墙的老书书脊上捏出一个消瘦笔挺的影子。
夏弥托腮,坐在沙发上凝视路明非的侧颜,脸上慢慢慢慢地升起一丝淡淡的红晕,阳光挥洒在她的双手,手指白皙、微微颤抖着。
“师……师妹,谢谢你一直守在我身边。”路明非轻声说,他还在吧嗒吧嗒地抽烟,夏弥只觉得那张有些时日没刮胡须的脸似乎变得有些沧桑。沧桑且深沉,忽然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变得成熟起来了。
全世界一切宿命的终焉、所有生命的仇敌,黑王尼德霍格,这是一个何等骇人听闻的秘闻,路明非一想到那伟大的至尊就蛰伏在北极的冰海之下,他就浑身颤抖。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师兄妹诶。”夏弥歪着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忽然跳到你膝盖上来好奇凝视伱双眼的小猫。
女孩想了想,又笑嘻嘻地说,“你去天堂我就跟着去天堂,你去发财我就跟着享清福,你要是宰了神我也能在神的尸体上自己自拍发朋友圈什么的。”
“什么啊,你就是想占便宜嘛,能上天堂的人那么多,高富帅学院里一大把,我又真的能杀死神吗?”路明非疲惫地笑笑。
“如果是你的话,师兄,就算的下地狱我也和你一起啊。”夏弥忽然很认真地说。
路明非愣住了,他缓缓转头去看夏弥的眼睛,那双眸子如剪水般印着金色的微光,美得惊心动魄。夏弥还是托腮,脸上淡淡的嫣红像是天边薄云被初升旭日染上的色彩。
她忽然就和路明非对上了视线,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路明非悄然地转过了头。
夏弥的眼睛珠子却滴溜溜地转,少女的狡黠就放在眸子的深处。
路明非又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来,移动自己的目光,忽然就见到了桌上的相框。
路明非随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上一段时空某一块记忆就毫无征兆地刺进了他的灵魂中,他也曾坐在相同的位置,以相同的角度凝视这张相同的照片。
相框里七个人彼此勾着肩膀在慕尼黑大学的校门前嘻嘻哈哈,夏天的藤蔓垂下来落在他们的头顶。
漂亮腼腆的印第安女孩带着白色的遮阳帽,明媚的眸子若有若无地在晨光中凝视某个和路明非居然有几分相似的中国男人,那个男人穿着很长的西装,留着清廷时的辫子,学院中先辈里颇具声望的梅涅克卡塞尔揪着中国男人的辫子。女孩在团队里的名字是鬼,而男人是路明非在百年前的先祖路山彦。
他们的旁边还有两个雄壮如狮虎的男人拄着两杆猎枪,分别是老虎和酋长,这两位的身边一个消瘦的男人肃穆地抽着雪茄,他是烟灰。
尚且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昂热则和一个人并肩站在角落里。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一身笔挺的白色猎装,一对飞扬如剑的眉毛。
弗里德里希冯隆。
出卖初代狮心会的叛徒,昂热一生都在追寻的仇敌。
有些人真的生来就是要背负宿命的,他们的肩上该扛着山一样的仇恨和执念,脚下是荆棘的长路,长路的尽头是自己的坟墓。
可我呢,我的坟墓里该有怎么样的棺椁,我的墓碑上又该写上谁的名字?
路明非无声无息地笑了。
这时候原本就很安静的办公室好像正在远离世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弭了,终至寂寥。
路明非很快觉察到这份寂静。
他缓缓抬起头,侧过脸,夏弥已经不在这里了,坐在原本女孩那个位置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苍白的的男孩。
果然是小魔鬼路鸣泽,可原本见到他应该感到惊慌的路明非居然狠狠地松了口气。
“哥哥你在担心我么?”小魔鬼学着夏弥的动作,托腮歪头,大眼睛眨巴着看路明非。
路明非走到小魔鬼面前,伸手把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狠狠揉乱,路鸣泽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来,像是在外面挨了揍后回到家里的小狗。
“没有,你不是魔鬼吗,魔鬼还需要担心?”他说。
其实确实是很担心的,上一次路鸣泽出现的时候受了伤,还是为路明非挡昆古尼尔被伤到的,那种伤口就算是路明非见了也心惊胆战,觉得小魔鬼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
不过他怎么会承认呢,就像好哥们患了癌,就算是都要死了你也要憋着泪用超难看的笑去送他。
这才是好兄弟嘛,哭哭啼啼那不是兄弟,那是基友。
今天的路鸣泽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素白色的领带,原本倒像是大人那样子端庄矜持。可路明非弄乱了他的发型,这样看起来他就又像是个小孩子了。
路明非刻意忽略了路鸣泽身上的服饰,那是出席葬礼的衣服,他以前看见小魔鬼穿了很多次,每一次这小子以这种模样出现在路明非的面前都一定意味着某个悲剧的发生。
“说来你又来找我干嘛?我没打算和你交易,我的命可贵着。”路明非警惕。
路鸣泽可怜巴巴地试图抚平自己被揉得乱七八糟的鸡窝头,他看向路明非,“难道没事就不能找哥哥聊聊天吗,哥哥你果然更喜欢师妹那种外表萌妹内心御姐的坏女人,看不上我这种残花败柳蒲柳之姿。”
“你妈残花败柳蒲柳之姿是说女人的,你虽然没怎么发育估摸着也不算男人,可怎么也是个纯爷们吧?”路明非恶寒。
“我们魔鬼可以没有性别,哥哥你要是有想法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变成莉莉丝闯进你梦里和你共度春宵什么的。”路鸣泽贱兮兮地说。
路明非干呕,“滚滚滚,你敢进我梦里我掐死你。”路明非不觉得小魔鬼是在开玩笑,这货真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家伙,想想在梦里和一个纯爷们缠绵,路明非没由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可怜见,他路社长这辈子也算是牛逼哄哄的大人物,从高中开始就一路开挂走到今天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妹子,可到现在为止都还是个大男孩,可不能被路鸣泽祸祸了。
至于莉莉丝,那是魅魔之王,传说中能一夜之间把最精壮的男人榨干。在犹太人的民间传说中,她被认为是《旧约》的人类祖先亚当的第一任妻子,由上帝在同一时间用同样的泥土创造了她与亚当,因不满亚当而离开伊甸园,后来成为诱惑人类和扼杀婴儿的女恶魔。
路鸣泽吐吐舌头,他忽然看向窗外。
路明非也看过去,他立刻愣住了。
“对了对了,哥哥,我们原本就该是去参加葬礼的啊,旧日的王已死去了,你难道不去吊唁吗?”路鸣泽肃穆了,可他的嘴角带着微笑,只是这时候小魔鬼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年轻的皇帝了。
葬礼……吗?
路明非面无表情地整理自己的衣领,他知道路鸣泽说要去参加葬礼,那就一定有那么一场葬礼在何处等着他,可那是谁的葬礼呢?
他不知道,他没有印象,也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记得窗外飘飞的蒲公英,多得像是在下一场雪,可雪季已经在伊利诺伊州结束了。
路鸣泽来到他身后,给他穿上同样的黑色西装,系上素白色的领带,两个人并肩走出诺顿馆,夜幕下的校园里点满了蜡烛。
路明非和路鸣泽同时站起来,因为外面响起来女孩们的歌声,路明非看出去,看到那是一群怀抱着圣经佩了盾形校徽、穿着修女服的年轻女孩。
“生命如风流转,世界不灭如刚岩;
亲人啊,你今离开我们,随风远去,你的灵魂圣洁,将在主的肩上被轻轻抚慰……”
那些女孩大概是教堂请来唱诗班,因为卡塞尔学院的教堂常年只有一个兼职牧师,那个牧师是曼斯教授,唱诗班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她们在雾的深处反反复复唱着这首歌,歌声空灵得就像离群的鸟。
是啊,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雾呢?
路明非不知道,可路鸣泽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小魔鬼抬起头来甜甜地一笑,他没有说话,只是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沿着肃穆的小道前往教堂,一路上那些女孩们的歌声都陪伴着他们,追随着他们,虽然婉转悠扬,却让路明非有点脊骨发寒,像是被游荡在墓地的孤魂们盯上。
他们终于到了教堂。
那根本就不是卡塞尔学院中的小教堂,而是一间有着很浓郁晚期垂直式哥特风格的巨大建筑,倒像是剑桥大学里的主教堂圣玛丽教堂。
教堂里也满是蜡烛,如山如海的烛光,这大概是路明非一生里所见的最多的蜡烛,那些燃烧起来的小小柱子耸立在每一个角落或者每一处地面,像是丛生的荆棘,荆棘的末端燃烧着淡淡的火光,簇拥在一起就像一片绚烂的星河。
烛光围绕着路明非和路鸣泽,这时候不知道何处的管风琴开始演奏起低沉的弥撒音乐。
路明非终于见到了,十字的棺椁平躺在烛光中,棺椁是黑色的钢铁铸造,缝隙上挂着狰狞的铜锁。哪里像是葬礼,分明是封印魔鬼的仪式!
小魔鬼忽然松开路明非,他欢笑着,眼角却溢出泪来,他匍匐在那具棺椁上,感受着那具它的温度,也抚摸它的棱角,看着周围细长的白蜡慢慢地化作烛泪凝结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很久没有再见了,我亲爱的臣仆,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死去了。”他轻轻地说,声音低沉而缓慢,既像是在为逝者祷告,又像是在宣判仇敌的死刑。
路明非忽然也没由来地感到悲伤,他伸手去擦拭自己的眼角,却摸到一点淡淡的湿润。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为什么会悲哀呢,这场葬礼究竟是为谁举办的?那个臣仆,他对路鸣泽应该真的很好吧,是永不背弃的忠诚,是千年未变的等候。
可他死去了啊。
真是寂静啊。路明非缓缓地仰头,他的眸子被烛火映照得如此明亮,像是在瞳孔里点燃巨大的火炬。他看到几十米高的穹顶下,拼花玻璃的窗上是圣母怀抱着圣子的图案。
天空漆黑,图案被外面的篝火照得通明。
这时候一位牧师登上台去,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念诵悼词,但路明非忽然头痛欲裂,因为他好像听到过这个牧师的声音,在某场很遥远很遥远的梦里,也或者在某个幻觉中,他努力地竖直耳朵去听,又努力地瞪大眼睛去看,牧师的脸渐渐清晰,声音也变得轻灵曼妙。
她是虞,那个在海雨天风中拥抱他的次代种。
她的神情悲哀,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金色,她念诵着,“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愿主的慈爱永远与你相伴,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路明非茫然地看向路鸣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边站满了人,那些人都低垂着头,小魔鬼也跟所有人一样低垂双目,摆出哀悼的样子。
当牧师念诵完了悼词,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他们的面容看不清,但是眼睛的深处点缀着璀璨的黄金。
路明非想原来魔鬼也是会哀悼的吗?
原来魔鬼,也是有……心的吗?
牧师这时候把最后一根棺材钉敲了下去,说:“阿门。”
管风琴忽然变了调子,人们脸上的哀伤都消失了,那个叫虞的女孩脱掉了牧师的衣服,却穿上了形如教皇的服饰,所有人都在此时手拉着手唱起歌来,路明非听过那首歌的调子,是《天佑吾皇弗朗茨》,但歌词却是很古老的文言。
“天佑吾皇,君德隆昌。
国祚久长,鸿运昭彰。
帝业永固,万象辉煌。
万民之主,与国无疆。
唯才是举,唯诚是匡。
四海景仰,德披穹苍。
……”
这一刻教堂里的气氛忽然轻松下来,那些悲伤的宾客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但气氛却依旧肃穆。路明非不禁有些诧异,他也知道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死了只是灵魂去了天堂,亲人朋友终将在那里团聚。
可这歌不像葬礼会唱出来的啊,却像是……
“新王的登基。”路鸣泽对路明非说,“在龙族的世界中这才是常态,旧王的死去意味着新王的崛起,人们都不会再为逝去的悲伤。”
宾客们都簇拥着,他们忽然分开一条道路来,那条道路是暗红色的地毯,地毯上绘着黑色的战马。
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了,他那么威严,又那么慈爱,穿着瑰丽高雅的帝袍,一步步走向棺椁。
寂静的教堂里,如山如海的烛光里,所有人都退开,只剩下那个年轻人独自面对那具棺材。
还有路明非,他也站在那条路上,但年轻人绕过了他,继续走向铁棺。
那里面躺着他不认识的某个曾经的皇帝。
悲伤像无名的根苗那样从路明非的心里冒了头,长出了芽。
“别了,我的臣仆。”他轻声说,然后沿着暗红色的地毯向外走去,甚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当他走出烛光的照耀中的时候,路明非忽然回头,他看向那个正踏着棺椁走向高处不知何时出现的王座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也在此时回首,两个人的目光在此刻碰撞。
路明非怔住了。
他认识那个人。
他在校长的办公桌上见过他,他是年轻时的希尔伯特让昂热。
“哥哥,往前走吧,那条荆棘遍地的路快要被你踏足了,诸神黄昏的号角将要吹响,旧王都要放下自己的冠冕迎立新王。”路鸣泽轻声对路明非说,“你已经做出决定了不是吗,把那位黑色至尊的一切公之于众,把一切终焉的战争降临世间,神或王都坐不住了,命运那条长河的两岸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呢。”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他还在想路鸣泽说的这句话,周围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路鸣泽还是在微笑着,他朝着路明非挥手,随后居然像模像样地朝着教堂中踏着棺椁向这里看来地昂热敬了个军礼。
梦境破碎了。
——
“明非,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找我的话可以告诉诺玛。”昂热对于路明非动了他的茶叶和雪茄倒是并不感到诧异或者愤怒,哪怕仅仅是在第一学年的前一个学期,路明非和昂热也已经不止一次在校长办公室见面。
守夜人论坛上甚至有个贱兮兮的老家伙信誓旦旦地说路明非一定是昂热的私生子。不过后来这个人被证实是一直住在钟楼里的副校长。
卡塞尔学院的资深学员们——比如和路明非同一个寝室的芬格尔冯弗林斯——一直知道副校长颇有些想干掉昂热自己上台的野望,倒不是说这位在混血种社会中有着颇高声望的弗拉梅尔导师有意想要染指昂热那密党领袖的位置,这归根结底不过是守夜人那想要在学院里每年举办泳衣大赛的猥琐想法已经连续十三年被昂热校长否决,为此副校长时常扼腕叹息,感慨昂热那老家伙不识好歹,并扬言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摘掉副校长头衔最前面的那个字。
路明非知道守夜人几乎是和昂热同一个时代的人,昂热校长如今还精神奕奕,灵魂年轻得像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而副校长则有些一言难尽,虽然他的某些方面的精力以及猥琐想法也确实年轻得像是一个精力过剩的中年好汉,可不管是饮食习惯还是生活作息,这位都明显无法与昂热校长相比。
想来以副校长的年龄和表现来看他这辈子是当不了校长了。
路明非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原本想告诉昂热的事情说出来,可小魔鬼的箴言似乎还回荡在耳畔。他看了看正襟危坐表现颇有些不自然的夏弥,又看了看放在桌子上初代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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