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雷娜塔
当他们走出grand kitchen的时候静谧的气氛抽身而去,喧嚣伴随着熙攘扑面而来,路明非忽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人流涌动不息中那些欢声笑语好像河水一样在他的耳边流淌,却并不相干。
他站在千代田区那些被擦拭得蹭亮反光的巨大钛黑色玻璃幕墙的夹层中,觉得这座城市在此刻像是要渐渐合拢的群山,那么拥挤又那么空旷。
深秋的空气里弥漫着暧昧而温暖的味道,路明非摸索遍了全身都没找到那包柔和七星,这时候才想起来被丢在那间成衣店里了。男人懊恼地轻轻跺了跺脚,钟鸣声从巨大的广告牌方向传出,男男女女们与这对沉默的男女擦肩而过,如山如海的光火点亮了这座城市,那些光火倒映在路明非仰头时看向只余一线的天际的眼球表面。
零安静地站着,她的头发在光火下是漂亮的赤金色,皮肤也显得红润。
“对不起。”零居然说,她的声音清冽、空灵,女孩原本就依着自己所属那个国家的礼节挽着男人的胳膊,此时忽然在臂弯中用了点力,这样两个人就靠得更近了。比起路明非来零要矮了很多,这让她能略微靠着男人的胸膛。
路明非挠挠头。
零也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他一时间愣住了,恍惚间一场仿佛连灵魂都要点燃的火在他的身边升腾,裹着驼色羊绒大衣的纤细女孩在火中恸哭,她哭得那么用力哭得那么伤心,让路明非失神又揪心。
可忽然那场的火又如水墨般散去,成了一望无际的雪原,那个在火中恸哭的女孩艰难地用雪橇拖着他在地面前行,沿着深入荒野的黑色铁轨,像是沿着魔鬼的指引要进入地狱,他们走过的路留下深深的车辙,几分钟后又被风雪淹没。
耳边恍然间有个孩子在说我们要一直向南去到温暖的中国,那里有四个季节都会盛开的花。
可只是眨眼间一切又都恢复了,零还是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们仍旧在人潮中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什么路明非忽然就有些鼻腔发酸,像是你曾和某个人跨越千山万水约定永不背弃至死方休,可你们走散了,你一直找他一直找他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他,但从未找到他的痕迹,然而就在连伱自己都要放弃了的时候那个人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那种酸涩的感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为什么要道歉?我觉得这样很好。不爱你的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呢。”路明非笑笑。多年来的残酷训练已经让他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影响便被深埋了。
“很多年前我想回到我的爸爸妈妈身边,可有个人告诉我说他们都是很坏的人,他帮我杀了他们。”
她的声音极低极秘,仿佛要说出某个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路明非诧异地看了一眼零,却没有出声。
零是个心里藏着很多秘密的人,路明非有时候看着她就会想到负重前行这个词语,他也好奇过,可从没有过要去揭开那些秘密的想法。
他们这些人在心里边藏着东西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谁能敞开心扉?血之哀才是主旋律,孤独总与混血种如影随形。
零似乎是想到什么,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来些东西塞进路明非手里,是那半包被弄丢了的柔和七星。
“科林斯先生把这个给了我,他说从你脱下来的衣服里找到的。”
路明非笑笑,熟稔地抽出一支香烟翻遍全身找到金属外壳的电子点烟器,咔嚓一声清香电热丝亮了起来,像是小小的煤气灶。
“然后呢,他杀死了他们……”青色的烟直直地上升,光点明灭,路明非狠狠地吸一口,像是要把这支烟都吸进肺里。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其实很有些沉默,眉头蹙起来,眼神飘忽着并不去看零,身形都莫名有些沧桑萧瑟,像是将要远行的人在和自己最后的兄弟或者爱人告别,吸完这支烟后拧灭烟头就踏上至死方休的跋涉。
“我小时候很苦的,生活在西伯利亚的福利院里,离那里最近的城市是维尔霍扬斯克,植物只有地衣和苔藓,福利院的外墙是灰白色的,所有的建筑围拢成密不透风的城墙,城墙的中间是一片四季都有供暖系统的草坪,草坪里种着白色的罂粟花。”零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路明非一直觉得她和楚子航有点像,心里藏着莫大的愤怒与恐惧,肩膀上背负着常人不能想象的东西,却又恪守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承诺。
这样的人理应疲惫,疲惫得不想说太多的话。
“被那个人带着离开福利院的时候他说会把我送回爸爸妈妈的身边,可到了莫斯科我们发现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是什么好人……”零犹豫了一下,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路明非仍垂着眼帘倾听。
“他说我的妈妈热衷于混迹在当时莫斯科的上层圈子里,是个荡妇,我的爸爸则是个酒鬼,如果我回到他们身边可能会被逼去卖淫。”
他们站在人潮中不知道似乎不知道何去何从,却又从容不迫,路明非又点燃一支烟,刚吸了一口便觉察手中一空,原来是被零接了去。
在男人愕然的眼神中女孩学着他的模样吸烟入肺,两秒钟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路明非轻笑两声拍拍零的背。
“我想说的是,哪怕有的人与你血浓于水,可你们天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留在他身边也并没有好的结局,就像我和我的爸爸妈妈。我并不为他们的死感到悲哀,因为爸爸在科学院的工作就是靠着把我卖去西伯利亚得到的。”零踮起脚尖为路明非扫去肩头落下的烟灰,像是拂去冬日的积雪,她的睫毛长而弯,美丽的眼睛若隐若现,
“可是命运总不会让我们一直孤独一直绝望,总有人会和你互相誓言永不背离,这份誓言直到死亡的尽头,应以万年为约。”
她的声音坚定,一时间像是刀剑铿锵,表情也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拂去烟灰后零就凝视路明非的眼睛。
可忽然那双眸子中以坚强堆砌的甲胄在此刻破了防。
因为路明非摸了摸她的头发,并不像是抚摸夏弥和绘梨衣时对爱着的女孩的温柔,倒像揉一只小猫的脑袋。
白金色的眸子里如严冬的冰面解冻,泛起细微的涟漪,零并没有反抗,好像并不觉得奇怪,他们理所应当是如今这样的相处。
人来人往中路明非大声笑起来,许多人都驻足侧目,他笑完之后拍拍零的肩膀,“看你十四五岁的样子,说起话来倒像是我们那个哲学老师。”他说。
零低下头,没有说话,路明非领着她穿越人海。“谢谢你安慰我,有些事情其实我早都释怀了。”他说。
很久以前路明非还抱有某种奢望,他希望自己能被婶婶认可,他知道婶婶不喜欢他,可那毕竟是他的家人。
后来他知道了,婶婶从没有把他当做家人也永远不会把他当做家人,他路明非就该孤独地离开那个公寓。
有的人就是这样,故乡承载不了他的肉体,就像远方拥抱不了他的灵魂。
其实路明非想说的话还蛮多的,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如今已经学会了伪装,可零始终是他能敞开心扉的那个人。
但最终路明非也什么都没说,今夜零与他分享的秘密已经够多了,不需要他再分享些自己的秘密来作为陪衬。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零突然问。路明非说:“好些年了吧,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才楚子航经常吓唬我说我会得肺癌。”
“混血种不会得癌症。”零皱了皱眉,“不过你抽烟的时候很酷。”
路明非愣住了,他停止脚步,看向依旧挎着的那个冷冰冰的姑娘,随后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翻转过来用手背去贴近她的额头。
“何方孽畜,胆敢夺舍王女殿下!”路明非轻声调笑。
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几秒钟后:“哈哈。”
“我知道那是个很冷的冷笑话,可你也太敷衍了吧。”
“那我应该捧腹大笑吗?”
“也不至于……”路明非略感尴尬。
“我很喜欢清秀的男人,俄式的抽烟也很加分。”零忽然说,她这么说的时候面不改色,但路明非分明看到小魔鬼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冲着零做鬼脸。
“什么叫俄式抽烟?”路明非眼角抽搐没有去看小魔鬼,可那小子不依不饶又拿出画笔来作势要在零那张娇俏的脸蛋上作画。
“俄国男人们抽烟的时候会很沉静,也很酷,因为抽烟是他们思考的时候,思考中的男人很有吸引力。”零说,她看到路明非挥手对着自己的前方作出驱赶的动作,有些诧异,“你在干什么?”
“有苍蝇。”小魔鬼没有得逞很有些恼怒,对着路明非扭扭屁股做个鬼脸啪一声消失了,路明非义正言辞一脸严肃回答零的问题。
零认真且疑惑地张望,这里可是千代田最繁华的区域,垃圾桶每隔十分钟就有专人来收拾,怎么会有苍蝇?
“我也很喜欢你这样漂亮的俄罗斯女孩,”路明非说,他比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位置,笑出了声,“还小小的,像直接跳过养儿育女获得了一个成年的女儿。”
零的表情冷了下去,“你对我的身高很有意见吗?”她问。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路明非摆手否认,“不过我确实有个问题……你今年到底多大了,15还是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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