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一边说着,一边嚎啕大哭,用袖子遮面。
冯去疾也有意阻止,连连道,“太子,隔墙有耳啊。”
“事已至此,还怕被人知道吗。我看我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冯去疾听了,也忍不住心里悲酸。
扶苏干脆躺在地上,大嚷大叫。
冯去疾只能呆呆坐在一边,看自己请来的这个瘟神。原本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冯去疾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扶苏,他不知道扶苏到底是真哭还是假哭。
约莫一炷香后,扶苏甚至听到了墙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忽然站起来。
“时辰将至,我若是再晚归王宫。怕是要被父皇疑心了。右相若是无事,我先走了。”
冯去疾望着干净的面孔,“太子,还是洗把脸再走吧。”
“也好。”扶苏望着冯去疾,他难得微笑道,“幸亏,右相是个聪明人。”
冯去疾没有说话。他被扶苏摆了一道,眼下还回不过神来。
说起来,他找扶苏,其实就和当初去长葛劝扶苏一个意思。以扶苏太子的身份,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等着继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一种安排。
从上到下,除了扶苏,几乎都是稳定政体的受益者。既得利益者,根本不希望扶苏这个时候搞事情。
刚刚做了右相不久的冯去疾,也是希望能够推行嬴政的政策。
小人物怕官,大人物怕历史。
冯去疾希望未来能够成为青史留名的贤相。
希望未来能够和嬴政一样,在这由秦始皇嬴政开天辟地建立的皇帝制度时代十字路口上,做出正确的选择。
一旦在这個关键的十字路口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会在史书上留下万古骂名!
所以,冯去疾来找扶苏,只是希望借助自己的丞相的身份,亲口告诉扶苏,让他好好待在宫里,平息流言,保全所有人。
但是扶苏的举止,则让冯去疾深感他是多此一举。不过,他请扶苏过来,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
给皇帝陛下挖了一个大坑,而让太子轻松从皇帝陛下设置的泥潭里跳了出来。
冯去疾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上古时代到如今,华夏几千年的政治文明已经开始有所变化。
冯去疾说不出这变化到底是趋向成熟还是趋向简单。
总之,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诸侯王群立,众人共同商量大事的时代。
伴随着集权政治的诞生,政治人物之间互相切磋的方式,已经有所变化。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了。
也许它看起来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甚光明。但是这是这个时代的人共同作出的选择。
人还是要紧紧跟着时代变化。
冯去疾送走了扶苏,自己麻溜地命人关上了门。
扶苏今日失礼之态,固然是权宜之计。可是这让自信能够‘平衡局面’的帝国右相冯去疾感到有失尊严,心里很不舒服。
——
却说扶苏坐在车驾上,心里思忖今天这个事情。固然他反应地极快,可是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运气。
这次是丞相愿意提醒他,可是下一次呢。
就每天朝见嬴政这样一件小事,都能引起轩然大波,惊动丞相亲自请他。还不知道咸阳城外闹得多么沸沸扬扬。
扶苏拜见了嬴政,看他反应平平,猜想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冯去疾请走过一次。也趁早溜走了。
到了恒阳宫,扶苏就把灌夫、冯敬、邵平三人叫到自己面前。
“你们几人,难道没有听说宫外不利于我的流言吗?”
冯敬不知道如何开口。
灌夫直言,“可是不仅宫外人人都在传,这宫里也人人在传。我还以为太子您早知道了呢,我怕我再提一次,引得太子您不高兴啊。”
扶苏额头上慢慢出现三道细纹。“你退下。”
“啊!?”灌夫挎着剑走了出去,心里默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看着扶苏恼火,冯敬借口换防,也跑走了。
主要,冯敬也不敢插手皇帝陛下和太子的事情啊。这两个人要掐架,谁靠近谁死得快。
慢慢地,只剩下邵平一个人站在扶苏眼前。天要黑了,他也得早点出宫了。
邵平慢慢道,“太子现在就像是陷入了沼泽里的野鹿。越是想要动,越是陷得深。”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干脆困在泥潭里,煎熬而死。”
“沼泽不会永远是沼泽。天会晴,沼泽会干。忍一忍吧。”
“就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扶苏对上古的思想文化的了解,先秦的科技水平、文明制度都有了一个了解后。再加上现代人的见闻、科学知识,思想意识,扶苏心中早就对大秦帝国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构思和设计。
打造一个科技帝国,完全是可以运作的。
毕竟,墨家和公输家族的科技是那么强悍,那么惊人。
而嬴政,他只能做个土皇帝了。他只想着修个长城,盖个地宫……
帝国的人力、物资,理所当然,应该运用到全新的领域。
可是,他是个太子……
——
次日中午,嬴政还是听说了扶苏在丞相府嚎啕大哭的事情。
嬴政气得咬牙,“这个戏精!他昨天晚上来见朕,还有脸笑!?”
“说来说去,都是朕的错了。巧言令色,望之不似人君。”
“把他给朕带过来!”
赵高眼看着这父子两个互相窝火,互相看彼此不顺眼,把头低得更低的同时,那心里可是极其的爽快。斗吧,斗吧,你们不斗得你死我活,哪来我的机会呢。
这个时候,林信却站出来:
“始皇帝陛下。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对太子每天前来觐见陛下这件事议论纷纷。如今太子自己都说了,是皇帝陛下您怀疑他,这让他感到痛苦万分。”
“难道说皇帝陛下在听了太子的所言之后,还要去针对太子吗?”
赵高愕然,他瞪大眼睛。林信,你到底是有几条命啊。竟然敢对皇帝陛下说这样的话。
一旁的蒙毅也愣了一下,他怎么抢我的话啊!
嬴政望着一脸正气的林信,忍不住心里犯嘀咕。扶苏这小子这次玩的狠啊。
合着全成了朕的不是!
都是朕小心眼。
嬴政气得牙痒痒,但是只能自己忍着。
“告诉扶苏,他以后不用再每天来见朕了。”
林信露出喜色。“臣这就去。”
赵高望着林信这般明目张胆地给扶苏说好话,可是皇帝却没有在气头上惩罚林信。一时间赵高也摸不清楚林信在想什么。
——
扶苏身不在恒阳宫,又去了太学。信就一路驾车亲自赶去太学。
“太子,皇帝陛下有诏令。太子以后无有诏令,不用日日前去拜见皇帝陛下了。”
扶苏大喜过望,当众宣布。“这么说,父皇相信我了啊。看来奸佞小人的谗言已经不攻自破了,父皇已经不再误会我了。”
邵平也看了一出好戏。
扶苏这一回是一杆子把所有想要进谗言的小人给打死。同时也给上了一个保护自己的金钟罩,以后但凡皇帝有意针对自己,那就是皇帝小气,误会他;但凡皇帝误会他,那就是有小人作祟。
这才是自保的最高明手段。
信望着扶苏,心中满是惊喜。
只是当看到扶苏身边围着一众臣子,张苍、相里车、邵平等人时。
信的笑容慢慢凝固下来。
等看到灌夫时,信更是急步离开。
扶苏望着信的背影。他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害了信啊。
为什么要硬让一个君子去做小人做的事情呢。
信永远都不理解扶苏让他去杀赵高的意思。扶苏只是希望林信能够找个机会,找些人单独在风高月黑的晚上把赵高给宰了。
可是信他不懂,他在竭尽全力想办法用法律、用王命诏令去审判赵高。。。
只是林信的为难之处,何尝不是大秦帝国重臣们的难处呢。
嬴政和扶苏,两人都是对的。正因如此,大臣们才不知道如何站队。
所以,冯去疾才希望扶苏能够退让。
眼下,郡县制度才刚刚推行出来,扶苏如果和嬴政不合,会成为无数想要立分封制大臣的目标。
但是扶苏,说实话,他退让的次数够多了,隐忍的时间也够久了!
真龙若要出山,那是谁都拦不住的!——
这件事,很快就给传的沸沸扬扬。
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说,“太子真是睿智啊!”
丞相府的冯去疾,他在听到扶苏的收官之答后,也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真不愧是帝国的继承人啊。”
现在,冯去疾不再觉得扶苏当日对他无礼是不尊重了。急中生智,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必须有着对他人心理和时局全面的把握才能把这次的事情做成功。
而蒙武和缭,他们两个人也忍不住感慨。
“倒是我们白担心了。”
“我之前还担心地整夜睡不着觉,唯恐太子一时冲动,惹下大祸。又担心皇帝陛下疑心更重,对太子不利。”
只是经历了这么一回事下来,嬴政和扶苏固然把事情解决了,平息了谣言。
但是他们两个都感觉的出,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时候了。
信任的容器一旦产生裂缝,不管装什么,都会漏个精光。
椒房殿里,药香缭绕,王后坐在榻上静静听着婢女禀告。
艾香越发浓重,而案上的汤药也已经搁的凉了。
“现在皇帝陛下和太子,可谓相安无事。王后无需忧虑了。”
王后听着,却觉得不大对劲。
她太了解嬴政了。
大王那么好面子一个人,扶苏让他暗暗吃了不少瘪,大王不会感到舒服的。
而且扶苏,又表现得能够超越他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威信。
大王生性多疑,如今刚建立皇帝制度,每日听着李斯给他吹捧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甜言蜜语,屁股早就飞起来了。
大王再这么下去,是在葬送自己亲手创建的帝国。
越想越想,王后真的是放心不下。
虽然知道,自己说了也没有什么用,但是王后还是来见嬴政。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对嬴政妥协了。
夜深人静,嬴政正在批阅奏章。嬴政正沉浸在处理政务的快感之中。
对于蹑步进入章台宫的王后毫无察觉。
对嬴政来说,处理奏章比和美人欢爱有着更多的快感。
王后走在金砖铺就的殿内,纤瘦的身影披着薄纱衣,像是风中的叶子,摇摇欲坠。
借着鲛人灯散发出的明光,王后仔细地看着地上用铜汁浇筑的地图,还有铜制屏风,她心中忍不住愤怒。
“大王做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王后皱眉,忍不住来到嬴政面前指着铜制屏风质问。
这屏风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远超王后见闻。
“朕已经称皇帝陛下。还是王后出的主意,怎么还叫朕大王呢。”
“我才不管这些。倒是区区名声之别,大王竟然如此在意。”
侍从婢女们都感觉到王后要让大王没面子了,一个个都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王后望着侍从、婢女退出,也索性不想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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