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毛遂自荐,贞宝你该作何感想…
楼阁上,赵都安心中默默吐槽,表情严肃,没有半点犹豫:“当然是董太师!”
他冷笑且鄙夷:“那正阳,区区乡野村夫,也就仗着些许名声,才胆敢在京城狺狺狂吠…”
徐贞观美眸瞥了他一眼,道:“说实话。”
“有点棘手。”赵都安收敛狂妄反派姿态,认真道:
“臣虽没接触过那个正阳,但慕王肯大手笔送进京来,想必是有底气的。”
徐贞观轻轻叹了口气,两手扶着栏杆,细嫩的手背上浮现出淡青色纤细的血管,面露愁容:
“若论的乃是正统学问,太师自然不惧此人,但…唉。”
她明白,董太师为了维护女帝登基的合法性,就必然要高举那套引经据典,仓促凑出的观念。
又如何与背靠正学,理论基础扎实无比的正阳较量?
哪怕占着一个地利,半个人和,却丢了天时。
“太师若败,京城还好,终归在朕眼皮子底下,翻不出太大浪,但九道十八府,朕怕是又要声名狼藉。”徐贞观自嘲,似对这状况已有预料。
那不是正好,你声名狼藉,我也是…咱们合称“狗男女”,电视剧里“反派夫妻”什么的,很拉风的好吧…
赵都安心中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已看出,女帝对三天后的辩论毫无信心。
徐贞观眼下盘算的,已经是输了论战后,该如何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赵都安想了想,说道:
“陛下,事情尚未有结果,便该提起士气,没准那正阳未战先怯,怕死什么的,辩论的时候当场认输,也未可知。”
指望对方当场认输?
徐贞观哭笑不得,险些给他逗笑了,心中自然不信一星半点,只当他在开解安慰自己,笑了笑,道:“但愿吧。”
嘴上这般说,心中没指望半分。
更没指望,身旁走狗能在这件事上出什么力气。
赵都安昨日打出一发子弹,尚未有反馈,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君臣二人安静地听了一阵,等到董太师讲学完毕,才悄然离开。
同一个清晨,正阳下榻的客栈外。
陆成再次赶了过来,朝其余弟子问:“先生可起来了?”
那名弟子迟疑道:
“还没出来,昨晚师兄你回去后,我瞧着先生房中灯火就没熄灭,这会许是在补觉?”
陆成心头一沉,莫名有了不好预感,忽然生出后悔的情绪。
论学临近,先生若乱了心神,甚而生病倒下,岂非误了大事。
他忙匆匆赶入院中,主动叩门。
“咚咚咚…先生?我是陆成。”
他拍了几下门,引来不少同门师兄弟注目。
忽而,房门向内拉开,陆成一愣。
只见,正阳先生披着外套,脸庞疲倦,眼珠泛着血丝,精神萎靡中,又好似藏着亢奋。
颌下那一蓬美髯,都毛躁无光。
“先生…您一夜未睡?”陆成想到了这个可能,心头一颤。
正阳板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扫了眼远处望来的诸多目光,猛地伸手,攥住他的手臂,将弟子拽进房中。
才沉声问道:“你昨夜问的那些话,从何而来?”
陆成结结巴巴:“是宋师弟与我说的,他说从一熟人处听说。”
“带我过去找他!”正阳当机立断,转身披上外袍,拉着陆成,乘坐马车从后门离开客栈。
抵达时,宋举人下榻的客栈内,不少弟子已经再次外出,问了人后,得知宋举人今日没有跟着出去。
师徒两个推开客栈房间时,只见宋举人正伏案桌旁,翻阅一本本典籍,同样是彻夜未眠的架势。
“先生?您怎么来了?”宋举人抬头,大吃一惊。
正阳没有废话,一个健步上前,盯着他,将问题重复了一边。
而宋举人也懵了下,没想到赵都安的几句话,竟引得先生亲自来询,他有些惶恐地说:
“的确是弟子从外人处得知,昨夜越思量,越觉得想不通,便翻阅典籍…”
正阳粗暴打断他,逼问道:
“是谁与你说的这些?那人又在哪?可否邀请一见?”
宋举人张了张嘴,缓缓吐出“赵都安”这个名字,并强调解释了其身份,以及昨日相遇过程。
赵都安?
那个京城闻名的女帝宠臣?跋扈狠辣的朝廷鹰犬?!
一个…武夫?
正阳与陆成同时一呆,伴随着强烈的质疑。
又听宋举人解释,那赵都安自称也是从别处听来,二人对视一眼,生出一个猜测。
“先生,莫非是那董玄?”
陆成揣测道:
“董玄为应对论学,才搞出的说法?给那赵都安听到了?此人一介武人,听不懂不奇怪,才向宋师弟询问?”
说了一半,他又摇头,自我否定道:
“不!只怕没这么简单,此人虽学问浅薄,但据说阴险毒辣,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刻意找到宋师弟,只怕是刻意为之,莫非是故意传话,以这玄乎模糊的言辞,来坏我们的问学之心?先生,若是如此,切莫上当才好。”
正阳却摇了摇头,这位南方大儒语气笃定道:
“些许言语,坏不了老夫的学问。能否找机会,与他见一见?”
对诸多弟子而言,三日后的论学最重要,不容打扰。
但对正阳这等隐隐可封圣的读书人,真正在意的,却是学说本身。
“若真是董玄在传话,我倒更要弄个明白。”头戴方帽的大儒斩钉截铁。
宋举人深吸口气,主动请缨:
“先生您身份特殊,不好去寻他,弟子去找吧。”
说完,这位老举人便出门去了。
陆成见状,与恩师坐在房间中等待:
“我去弄些早食。”
当他从附近买了吃食回来,师徒二人刚吃了几口,就看到宋举人去而复返。
“这么快?可是忘了什么事?”陆成好奇。
宋举人面色复杂地摇头,说道:
“我离开客栈后,刚走过一条街,就给赵都安的手下官差拦住了,对方说,若要见面,让咱们下午申时去白鹿书院。”
他心头惊悚,意识到,他们一行人始终被藏在暗中的官差监视着。
而昨日赵都安刻意拦住他,也果然是有所图谋。
“白鹿书院?那不是已荒废了么?先生,若此人设下埋伏,欲要暗害您…”陆成脸色微变。
正阳却摇了摇头,眼神清明锐利,隐有儒道宗师风度,淡然道:
“朝廷若要杀我,何需如此麻烦?申时去一趟便是。”
白鹿书院,是京城角落上一座颇有岁月感的书院式建筑。
曾经辉煌时,是诸多书院中最璀璨的一颗,但后来逐步衰落。
再往后,因为几十年前一桩案子,书院里山长犯了事,不少学子也给牵连入狱,这座盛名不再的书院就荒芜了下去,因其特殊的历史包袱,又迟迟无人“接手”。
成为朝廷下辖的房产之一,只安排了民户打扫修补,少有人来。
“大哥,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赵盼从马车跳下来,少女提着鹅黄色的裙摆,好奇地望着前方的书院正门。
头门门簪上一块匾书“敦化育才”四个大字,只是依然斑驳脱落。
她鹅黄色的襦裙外,是绿色的袄子,将纤长的脖颈包裹起来,衬的脸蛋格外圆润。
“等一个人,顺便摘点葡萄。”
赵都安下车,拎出两个竹篮,递给她一个,笑着说。
然后留下车夫小王等在外头,领着妹子进了书院。
书院之内,古树参天、飞石小桥、黛瓦白墙、石碑楹联…依稀可见当年辉煌时鼎盛文脉模样。
“这里有葡萄?”赵盼眨眨眼,没问要等谁。
中午时候,赵都安在家里吃了饭,之后就说要去外头一趟,下午不去衙门,赵盼就想跟着出来透气,索性就带着了。
赵都安笑着说:
“有啊,这里有一整个葡萄园子呢,都是极有年岁的老藤了,这葡萄,最是霜打了以后,才最甜,口味独特,冰凉可口。”
说着,他与妹子按照路牌,果然抵达一座葡萄园,只是明显已经被采摘多轮,知道这地方葡萄好的达官显贵,不只他一个。
二人也不在意,反而有种捡漏寻宝的快乐。
尤其从葡萄叶的遮掩下,找到一串被挡住的紫葡萄,最为快意,二人边摘边吃,闲聊着这地方的历史。
“大哥,你要见的人也是读书人吧,还是岁数很大的那种?”赵盼挎着小篮子,眼眸晶亮地猜测。
赵都安微笑道:“为什么这样说?”
赵盼理所当然道:“这地方又没什么特殊,不就只剩下历史了,大概只有读书人在意。”
赵都安莞尔一笑:“算是吧。”
他选在这里,一来是因僻静,他自己这次出击,胜算也不知如何,不想闹得阵仗太大,何况,若选在人烟密集处,那正阳也未必肯来。
二来么,的确是为了蹭典故,却不是这个世界的典故,而是他那个世界,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鹅湖之会”。
也是理学与心学最知名的一次辩论。
彼时一方是尚未封圣,但也已经大名鼎鼎的朱熹圣人,一方是陆九渊、陆九龄兄弟。
前者不用说,后者乃是陆王心学的开山人物,王阳明还要排在后头的百世大儒。
赵都安前世为讨好上司,苦读历史,自然绕不开这般知名的辩论,对两个学派之争也算有些了解。
彼时的议题,与三日后的辩题很是类似,都是讲何为做君子、圣贤,学道理的方法学问。
理学与心学,在最终目标,或大方向并无不同,分歧只在于入手的角度和方法。
《中庸》记载: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就是先贤讲这个学问。
其中,君子“尊德性”、“道问学”,就分别对应心学和理学。
朱熹主张“道问学”,认为应当格物致知,人应该多读书,多观察,多研究总结万事万物的道理,从中归纳精髓,再由事及人,人明白了事理,便会明白如何做人,从而成为君子,追慕圣贤。
陆九渊主张“尊德性”,反对博览群书,认为该“以人为本”,不断修养身心,先学做人,懂得做人的道理,再去做事,无往不利,终成圣贤。
后来王阳明继承陆九渊学说,再予以更进一步,才算成熟。
要求明明德,认为人的善恶,天理与人欲,本心本性都清楚明白,只要持握本心中庸,便可人人成圣。
时刻自省,矫正自己的日常行为,养夜气,集义气,在日常事上琢磨修炼,知行合一…
在赵都安看来,很难说两种学说哪一个“对”,哪一个“错”。
或是说,尊德性与道问学,本就须两者兼备,至于先从心入手,还是先从事入手,只是角度的不同。
如果考虑到实际,他本人甚至更倾向于朱子的理学多些。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两种学说没有高低,是可以拿出来打擂台的,这就足够了。
“正阳和董玄,以及整个大虞儒学,当今整体还是近似于理学的,但因这学说持续太久,与礼法和圣人言说绑的太坚固,太看重书本上的道理,不利于女帝称帝…所以,董玄这两年一直在尝试从圣贤学说中,找只言片语为女帝正名…”
“但董玄走的路线,依旧是理学那一套,便显得他在歪曲正学。便很难敌得过正阳…所以,唯有另辟蹊径,抛弃理学,立心学出来,才能跳出不利局面…”
“况且,若从心学的角度看待女帝登基,就可以抛掉书本上那些圣人言语,教条规矩,而是令人扪心自问,如此一来,就可以跳出当今众多读书人那套逻辑话术…”
“哪怕无法战而胜之,也没关系,只要有一套新的,能和礼法教条打擂的说辞,就已经是大胜。”
赵都安一边摘葡萄,一边走神,心中梳理着整个逻辑。
他邀请正阳见面,先斗一斗,既是为了试验一下,这个学说是否可行,以防正式论学时抛出,出纰漏。
也是考虑到,若能提前击败正阳,令其知难而退,无疑对女帝而言更好。
“大哥?”旁边,赵盼忍不住轻声呼唤,说道:“篮子满了。”
“啊,是吗?”
赵都安回过神,笑了笑,看了眼天色,从怀中取出一个条状的带着刻度的金属棍,其上铭刻时辰刻度,是天师府出产的一种,可以判断时辰的特殊造物。
名为“光阴尺”。
“已经申时了么。”赵都安微微皱眉,旋即拎起篮子,说道:
“先回家吧。”
赵盼愣了下,道:“才刚刚申时吧,不等一等吗?”
这个年代,没有钟表,赵都安手中这种光阴尺价格高昂,且产量有限,绝大多数人无法拥有。
因此,约定时辰很容易出偏差,迟到再正常不过。
“不等了。”赵都安淡淡道:
“我讨厌不守时的人。”
“驾…驾驾…”
当陆成赶着马车,抵达白鹿书院时,略显焦急。
出来时,为了避开外人视线,尽量低调,一行人选了偏僻路线,估摸天色,稍稍有些迟了。
“先生,到了。”
车帘掀起,正阳先生走了下来,身后宋举人,以及另外两个年轻力壮的学生也跟着下来。
正阳抬头,望了眼书院金漆脱落的牌匾,眼中透出感怀。
他当年,亦曾经在此求学,今日故地重游。
然而当一行人敲开门,却见守护书院的民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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