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中,焚香袅袅。
金色的日光落在青烟之上,变化出云卷云舒之态。
董行书看了一眼堆满的奏折,神色越发沉凝。
三日前,天京的名士们通过各种渠道上书,抨击周铁衣的《天京报》和白话文,当时他就知道拦不住,最终让《天京报》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最难的一关,让周铁衣成功鲤鱼跃龙门。
而现在,随着报纸开始传播天下,大量的奏折通过各种方法,源源不断地从天下四十九州的名士手中,传到朝堂之上,除了抨击周铁衣,就是抨击白话文。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天下文人越是这么做,越是辱骂周铁衣。
圣上自然也就越放心使用周铁衣,护着周铁衣。
只要周铁衣不犯根本性的错误,即使自己这个司民也拿他没有办法…
天下文人难道就没有看得懂这点的吗?
当然不是,就比如自己和青空规,虽然晚了几个时辰,但也反应了过来。
不过自己和青空规纵然是司民,司律,纵然有二品之能,又如何能够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甚至他们敢堵,这天下文士恐怕不会管自己堵他们的原因是什么,只会调转枪头,攻击自己这个庇护‘绝代弄臣’的儒家叛徒。
唯上智与下愚不可移。
董行书沉默着看着奏折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旁边的尉迟破军倒是心里美得冒泡。
若不是现在董行书和周铁衣的争斗,这位司民处在劣势,他可能现在都要嘲讽自己这位同僚几句了。
老夫在这朝堂上二十余年的闷气,也该你董行书受一受了!
董行书不批改奏折,尉迟破军今天跟打了鸡血一样,改得飞快。
那些凡是骂周铁衣的,他一张不动,全部如实上呈,圣上自己心中会判断。
自己在上面帮周铁衣说话,反而是害了周铁衣。
当翻到一本新的奏折时,尉迟破军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请民意上访策》,周铁衣。
半个月前,周铁衣想要上一道奏折,还需要通过周家的门生之首长孙丹。
而如今,跨越了那道龙门,这奏折他自己也可以上了。
尉迟破军认真打开奏折,阅读起来。
奏折很简单,就说了一件事。
若百姓有政议,申诉,可以先书信落笔,投入诛神司督查院的信箱之中,督查院作为周铁衣领导的机构,同时也监管着《天京报》,会将百姓上访书信,择重要,确实之事,先报诸相应的部门,得到回复之后,将两者问题和处理办法,请教上谕落笔,再刊登在‘天京事’一版,使天下百姓知晓。
尉迟破军思忖了良久,才对今天不怎么积极的青空规和董行书开口道,“你们来看看这小子新的奏折。”
说着他将奏折摊开,放在三人中间,自己端起茶水开始喝,只不过心中的喜意消退。
青空规和董行书快速浏览完了整篇奏折,然后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忌惮,乃至于惊骇。
“你去将那份《请圣谕下达策》拿来。”
董行书吩咐一个书吏,去将周铁衣上一个备份的奏折拿过来。
片刻之后,当两本奏折摆在一起,三司们都反应过来周铁衣要干什么了。
《请圣谕下达策》,《请民意上访策》。
一上一下,贯通乾坤。
那中间自然就没有他们三司什么事了。
“他今日说要夺了伱司民的权柄,当时老夫也以为他只是年轻气盛,就算有可能,但也不是现在,没想到他早就开始做了,而且已经成功了一半。”
尉迟破军放下茶碗,悠长地叹息一声。
他希望周铁衣聪明能干,能够扛起武勋的大旗,帮助自己对抗青空规和董行书。
但现在周铁衣表现得太能干了,能干到谋划的策略隐隐让他这位右将军胆寒。
心思熟络深沉,谋国之远,何至于此!
当然这上下两策对于他这个右将军的危害是最小的,百姓们即使想要关注军事,但也没有那个本事,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圣上不会允许的。
但司民,司律的权柄就不一样了。
即使被周铁衣东敲敲,西敲敲,但也足以撼动根基。
以后他督查院恐怕就不只是管着诛神司,而是真的要监督百官,受理天下了!
青空规看完,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乃谋国之策。”
周铁衣看似是在夺权,但一给了圣上发言的渠道,二给了百姓发言的渠道,就只是抢了他们百官发言的渠道。
更重要的是,在这件事之上,周铁衣做得大义凛然,谁反对,那谁就站在了大夏圣上和天下民意的对面。
你们是不想要圣谕下达呢,还是不想要民意上访?
董行书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乃仁政。”
之前百姓虽然也可以上访。
但是登闻鼓下白骨寒,通政司前无布衣。
去敲登闻鼓,那么先就要有赴死的决心,去通政司申诉,那么自己就不能够是布衣。
而且两种上访制度,都不能够将上访结果有效地反馈给百姓。
但《天京报》却给出了一套新的叙事逻辑。
新闻媒体对以三司为首的百官行政的监督权。
这就是周铁衣真正想要的东西!
一套完全不同于言官的叙事逻辑,因此才能够帮助周铁衣撕裂言部,抢夺言道权柄。
连底层政治逻辑都没有,没有完成自己的叙事,就算拉拢再多的人,那也是小人因利而聚。
但完成了这套叙事逻辑,那么他周铁衣就可以称得上君子因义而聚了。
围绕着他周铁衣的,就是仁人志士之辈,敢前赴后继,舍生忘死!
青空规凝声说道,“就算是仁政,但也要看施政之人,若他周铁衣真的将此政用来党争,该如何是好?”
董行书不答话。
因为他们这套有罪推论站不住脚。
他看向堆积如山的批判周铁衣《天京报》的奏折,这个时候他们在圣上那里更站不住脚。
若之前,圣上可能会迟疑于这个新的‘仁政’是不是不利于朝政的稳定。
但现在,圣上首先同意了《请圣谕下达策》,铺垫了《请民意上访策》的基础。
接着,天下文士们给周铁衣送来了神助攻,让圣上越发猜疑现在朝堂上的百家是不是在蒙蔽自己,越发肯定周铁衣仗剑扫荡乌云的作用。
最后,周铁衣将剑递给了圣上,就看圣上你有没有决心用这把剑了。
我周铁衣只是一个给出行动方案的执行人,您大夏圣上才是最终的决策者。
尉迟破军这个时候却突然开口道,“你们知道当日他来我府上,问梅清臣之事的时候,我让他退避八千里,他怎么回答的吗?”
董行书和青空规一下子将目光转过去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尉迟破军居然愿意帮他们说话。
是了。
权衡利弊。
这是政治动物的天性。
“怎么回答?”
尉迟破军认真地说道,“他当日说,若梅清臣是完人,他自退八千里,而今日若他周铁衣是完人,我们将这三司让给他又如何?”
出了正午门,上了自走车。
车上何启功等候着,这几天周铁衣一直将自己带在身边,倒真是让何启功受宠若惊。
周铁衣掀开车窗,外面大日高悬,金瓦红墙,殊胜庄严。
“这十二重楼牌的景象如何?”
何启功神色越发敬畏,他今天早上就一直坐在车上,自然也看到了周铁衣如何一言就定住了司民以及百官。
这番谋略,这番气魄,实在是难以形容啊。
“气象万千。”
何启功认真地回答道。
周铁衣放下车帘,笑道,“这天京的声色犬马如何?”
何启功回想初来天京之时自己内心的骄傲,而后见了真正繁华的囊中羞涩,再见了玉京纸贵的盛世场面,而后登楼望远,一诗压了满楼文气。
“千古风流。”
周铁衣再问,“对了,这次你来天京,恐怕不只是为了见识这繁华之景吧?”
一方白玉棋盘笼罩两人,隔绝内外。
这些天,通过五帝神将,通过桃李树苗,周铁衣已经能够初步御使这件秘宝。
“是有关墨石的事情,要向二少爷禀报。”
何启功一五一十地将李剑湖的事情告知周铁衣。
尽管已经知道了整个过程,甚至这个过程就是周铁衣安排的。
但是周铁衣仍然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细节,仿佛自己才知道这件事一样。
听完之后,周铁衣没有露出任何慌张,惊讶的神色,依旧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甚至酒窝泛起,好像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周铁衣这番态度,如今在何启功看来再正常不过。
现在周铁衣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何启功无限往好的地方解读。
五色可以迷人眼,五音可以乱人耳。
这天京的声色犬马更甚于此。
周铁衣撤销了白玉棋盘的封锁,重新打开窗帘,此时自走车已经行至繁华地段,络绎不绝的车马穿梭,人声鼎沸,两旁白墙黒瓦,鳞次栉比,好一个繁华盛世。
忽然,周铁衣叹息一声,“你如今也看到了,天京这般局势我也只是在勉励支撑着啊。”
你们何家有难处,我们周家难处更大。
何启功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您这叫勉励支撑?
今天早上,我看您就差把司民的脸往地上按了。
周铁衣看到何启功的表情,目光深邃地摇了摇头,“你不懂。”
何启功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毕竟周铁衣是真的在抗衡三司,言部乃至天下文士,这其中的压力和决断,非一般人能够承受和做到。
但用勉励支撑来形容,何启功总觉得听着怪怪的。
“是我愚钝。”
周铁衣接着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吗?”
何启功目光一凝,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李剑湖墨石案这件事,儒家肯定要大查特查,来挽回朝堂上的颓势!
他们何家想要在其中浑水摸鱼,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至少这几天看下来,何启功不敢狂妄到认为自己有周铁衣的本事。
“请二少爷示下。”
“我示下什么?”
周铁衣笑着反问道。
“你觉得儒家只会盯着这一件事对我动手吗?墨石,木钢,铁,盐,乃至于军,哪一件不是可以要我一层皮的东西?”
“人无完人,是人就有弱点,我支撑着朝堂局势就已经很难了。”
何启功露出深思之色,他总算是懂了周铁衣为什么强调自己的艰难了。
之前周铁衣弱小的时候,是他盯着儒家的痛处在死死地攻击,但现在周铁衣强大了一点,儒家也会反过来盯着他的痛处死死攻击。
所以周铁衣现在就像是主帅,不能够随意动,一动就有天翻地覆的危险。
忽然,何启功想到了那天夜里,周铁衣在望舒楼说的那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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