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潮声回荡。
四百年前和四百年之后,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阳光,星辰,潮汐,风声,千万年来依旧,从未曾改变,或者早已经和一开始不同,只不过人类的生命和历史太过于短暂,以至于未曾觉察。
“最近啊,我其实偶尔会想哦。”
快艇的甲板上,坐在折叠椅上的络腮胡老男人看着海中倒映的明月,忽然开口说:“如果当初的先代们不做那么多事情,天元之塔完成,以秩序为囚笼辖制其余的上善的壮举真的撞了大运,完成了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你又在发癫了,是吗?”
礁石和沙滩之间,略显苍老的白枭吃力的拖拽着一具沉甸甸的铁箱,咬牙,爬了上来:“搭把手,用点力,这么多年了,一点眼力见儿怎么都还没有呢?老娘累死累活扛了这么多包裹回来是因为谁啊?”
“啊呀,辛苦辛苦。”
老男人咧嘴笑了起来,将她连同箱子一起拽上来:“这不是看你风尘仆仆,有所感怀嘛。”
“你感怀了个沟子!”
白枭摘下了帽子来,毫不客气的霸占了他的位置,“堂堂涅槃的统领,来来去去唠叨的都是一些假如、或许、有可能之类的屁话,每天都是幻想时间,日子别过了,伱去找个镜的天人给你造个梦,一觉睡死算了。”
“梦境哪里有现实离奇啊。”
统领靠着船舷,随意的一屁股坐在铁箱上,看得白枭眼皮子狂跳,在她骂人之前,开口说道:“其实,永恒帝国几千年的统治里,昏庸无能的皇帝并不算太多,大多数的皇帝同现在这帮子政客对比起来,都还算更拟人一些,更不要提,还有很多皇帝,就算以再怎么高的标准去衡量,都称得上一句英明神武了。”
“不清楚,不了解,不感兴趣。”白枭依然冷淡:“你为什么要跟一个文盲说历史?”
“你知道,在两千年前,‘无知’其实是一种病么?”统领越发的兴致勃勃。
“什么玩意儿?”
白枭瞪眼:“你又阴阳我了是吧?”
“不,字面意义上的,是一种病。”
统领淡定的回答道:“一种无法根治的瘟疫,一种通过书籍和记载传播的病毒,一旦染上之后,所有的知识和认知都会被蚕食一空,变得癫狂躁动又机械盲从,会本能的追逐群体,以传染更多的人。”
“不止是无知瘟疫,那会儿混沌时代才结束不久,什么离奇的状况都有。
在更早的时代,还有过一种就连学者和医生都分辨不出来的拟态人,一种变形者,混迹在人类之中,它们都是从镜子里跑出来的倒影,吃掉原主之后,顶着他的面孔在人的世界里乱跑,惹出了好大的乱子呢。”
“有一种果子,吃掉的人会返老还童,长生不死,但代价是自己的寿命会由世界上随机另一个人承担。”
“有的怪物,一旦被人的双眼看到,就会导致观测者灵魂破裂感知过载而死。当时它们生活在云层之中,随着风暴迁移,掠视活物。以至于,所有的动物都不敢抬起头看天空。”
“在那种同现在相比起来简直像是神话和怪谈一般的时代里,还有一大堆现在当笑话说都夸张的东西。就比方说,能够吞掉一整个城市,让所有人一辈子都在自己肚子里的幻境中老死的蠕虫。每天膨胀一倍,到最后能环绕整个大陆的巨蛇…”
火焰跳跃,点燃了烟斗,白枭瞥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不以为意:“这么牛逼,为什么现在都看不到了?”
“当然是因为,全部被除掉了啊。”
统领笑了起来,笑意冰冷:“全部。”
“无知之瘟和所有有关的书,全部被焚烧化为灰烬。镜中的世界和倒影,被尽数捣毁,洒下灰烬,永远无法苏生。长生的果实彻底的抹除了存在,从此无法在现实中成立。风暴中的怪物连同风暴一起自雷霆之中被彻底蒸发。
巨大的蠕虫被更巨大的龙所吞吃,巨蛇自天人的狩猎之下化为了枯骨,沉入海底之后,形成了环绕整个世界的山脉,昔日的海州就是它的尾部衔接的地方,它的全名其实叫…巨蛇入海之州。
那些会威胁到人类的一切,全部都在皇帝们的命令、授意或者是御驾亲征之下,全部都被粉碎了,抹除,尸骨无存。
就算在永恒帝国末期,最后一位皇帝依然堪称励精图治的雄主,只不过以一人之力,无从对抗大局,最后落得随着天元之塔一同坠落的下场。”
白枭呆滞,茫然:“这…这么离奇吗?那当初为什么墨者还要造反?”
“因为皇帝是皇帝啊。”
统领淡然:“再好的皇帝,依然是皇帝,不论怎么样善良亦或者是悲天悯人的人在坐上那个位置的瞬间,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注定遭受荼毒。
就比方说,这个世界上所消失的东西,其实不止上面那些,还有生物的第三种性别、天上第二个棱形的月亮、所有绿色头发和红色皮肤的人种、能够根治绝大部分疾病包括癌症且随处可见的泉水、过于复杂且难以捉摸的某种似乎是叫做liangzi技术的萌芽…因为秽乱后宫、过于耀眼、有碍观瞻或者干脆就是无法突出至上者的特殊之类的并不重要的原因。
和这些相比起来,十七万个死因是长得比皇帝高的倒霉鬼,根本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顺带一提,能活到现在的小矮子们运气真的挺好,因为当时那位皇帝在所有皇帝里也是最高的,足足三米四一。”
“现在,你明白了吗?当一个人足以领受全世界的美荣时,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苦痛都是他的原罪。
当一个人可以拥有所有选择的时候,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人没有任何选择。”
明明月光和星辰那么晴朗,统领的眼瞳被眉骨之下的阴霾所笼罩,漆黑一片:“只要你在明悟这个世界上有掌控所有的神明存在时,你就会渴望神明不存在的世界了…
天元之塔建造了十六个百年。
前三个百年时,所有人齐心协力,渴望永恒安定的美好世界诞生。
第七个百年的时候,就有人开始思考,那样在皇帝的统治和主宰中的世界是否真的那么美好。而在第十个百年到来的时候,更多的人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用自己和所有人的未来,去赌一个所谓的万世明君?
为何要亲手为自己束以枷锁,用自己的背脊撑着神明登上神坛?
故此,曾经的半神们杀死了神明,皇帝杀死了半神之后,又被凡人所弑杀——当人们明白,没有人生下来就注定做什么东西的奴隶时,就会开始疑惑:这个世界上的枷锁为何那么多?
只要枷锁尚在,那么就会有反抗者诞生,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区别只在于,有的反抗者会叫做墨,有的反抗者叫做涅槃…有的反抗者是你,而有的反抗者是我。”
自银白色的月光之下,全世界最大的恐怖分子展开双手,露出微笑:“而我们,正是因此而成的。”
卡擦。
卡擦,卡擦,卡擦。
啃苹果的清脆声音响起,白枭扭头,向着海里吐出了果核,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哦。”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统领叹气,无可奈何:“每次大家说的热血沸腾的时候,就只有你油盐不进,冷水还泼个不停。”
“那就少来这套,漂亮话留着去骗小孩子的时候再说!”白枭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你这个老登脑子有问题的话,我说不定还真信了。”
“哎,脑子有问题就是另一方面的原因了啊。”
统领不以为忤,好像习惯了,又好像毫不在意,有些手忙脚乱的接过了白枭丢过来的地图残片,眉头翘起:“坏到了这种程度?不至于啊,内部的模拟人格都被彻底打散了…你该不会是拿着它撒气扯着玩吧?”
“我说水银活了把这玩意儿拽过来甩手撕了你信吗?”
白枭翻了个白眼,瘫在椅子上,欲言又止,却不知从何说起,苦恼的揉着眉心,“这一次进裂界,遇到了个小鬼。”
“唔?”统领不解。
“小叶拜托我照顾自家小孩儿,我想着,来都来了,顺便看看呗。结果…就给吓到了。应该说,吓了一大跳。”
她回忆着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手掌微微颤抖:“变革之锋居然被他所唤醒了。”
死寂里,统领瞪大了眼睛,就好像听到帝国忽然登月了一样震惊。
“真的假的?变革难道还会做出响应么?”
说着,不信邪的起身,想要打开箱子。
可触碰的一瞬,无以计数的符文和徽记自从铁箱之上浮现,层层叠叠,宏伟如宇宙。
只是轻微的触动把手,紧接着就听见了嗤嗤作响的声音,当他的手掌再度抬起的时候,已经焚烧至裸露白骨。
甚至,不论如何催动,都无法复原。
在焦烂的伤口中,星星点点的灰烬明灭红光,宛若永燃。
如此桀骜且凌厉。
于是,他终于恍然大悟。
“…天命征召者啊。”
统领感慨:“她还真是,从不表达,又不爱说话,不声不响的就搞个大事情出来,从前就是这样了。
搞不好,将来会是了不得的对手呢。”
“早几十年肯定我就斩草除根了,但老了之后,就开始心慈手软,忽然有点下不了手。”
白枭抽着烟斗,惆怅一叹:“况且,小叶好不容易招到个学生,肯定宝贝得跟什么一样,如果死在我手里,绝对恨死我了。一想到会被为数不多的朋友讨厌,我就开始犹豫了…你说,这难道也算是他的天命吗?”
她回头看向了统领,“因为预先的种种原因,注定了我没办法干涉这发生的一切?”
统领反问:“你觉得什么是天命呢?”
“啊?”
白枭茫然,堪比大学生一般清澈的眼眸里,有一种无知和懵逼的辉光。
主要是,这个问题过于突兀和奇怪,以至于,她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详尽的解释。不过很快,她就听见了来自统领的答案。
“天命是结果,天命是预言,同时,天命也是狗屁——世界上最大的狗屁。”
统领抬起手,指向白枭:“如果你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儿,有人跟你说,你将来注定要做主宰世界的皇帝,快快起身出发,起兵造反吧,你会怎么样?”
“信你才有鬼,糟老头子坏得很!”
“那又如果,你是主宰世界的皇帝,有个人找到了你,跟你说,你能够成为皇帝,实在是因为我当年所做出的预言,这便是天命呀!
你又会如何?”
白枭顿时瞪眼:“敢跟我这么说话,九族是批发的吗?!”
“看,你已经理解天命的本质了。”
统领摊手,咧嘴笑了起来:“天命,只不过是后人回顾结果时,所觉察到的幻影。
或许你的一生机缘巧合,将你推到了未曾预想的高位。或者从一开始你就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屡败屡战也不肯罢休…
当无数变量遇到无数变量之后,自观测和坍缩之后所得出的唯一解,被愚者认为命运,并以如此庞大的命题妄图涵盖所有。
可归根结底,主宰一切的不是上善,也不是苍天所赋予的命运。
一切的起源点,都是你自己。
或许你无法主宰世界,但你此刻的命运,就在你自身的手中。
就比方说——”
统领的手指指向了自己:“倘若你忽然开枪,在这里杀死我,然后解散了涅槃,断绝了这一份传承…那么在后世看来,这是否是你被上善所赋予的天命呢?”
白枭托起下巴,冷静思考,认真分析,郑重考虑,眼睛里浮现出了跃跃欲试的光:“听上去好像很有吸引力。”
“算了吧。”
统领举起手投降:“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别互相折腾了,饶了我吧。”
“那那你的意思是说,人定胜天?”
“不。”
统领断然摇头,不假思索:“多半赢不了吧,想想都难赢呢,绝大多数人都会失败,而侥幸赢了一次的人也未必能继续再赢。
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在无法克制笑容和愉快,“和所谓‘既定的命运’去作对的感觉,真是爽啊。”
不论什么样的人,但凡尝试过一次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如野心,一如理想,一如不自量力的反抗。
那是更胜过财宝与美色的毒药,永远让人如痴如醉,一旦服下之后,便再无药可医。
即便是历尽艰辛,倍尝苦难,依旧令人甘之如饴。
滴滴滴——
清脆的铃声响起了,是手机上的闹钟。
“喔,喔,喔——要开始了!”
统领兴奋起来,顾不上说话,抬头指向天空:“你快看。”
“什么?”
白枭抬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满天群星闪耀,夜幕深远,明月的银光变招万物,星河涌动,仿佛永无停歇。
可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月光仿佛闪烁了一下。
在月亮的边缘,有什么东西擦过去了,一瞬的残缺,如此渺小,又隐约。
“月食?”白枭不解:“很稀罕么?”
“原本一点也不。”
统领怔怔的凝视着那一片皎洁无暇的月光,笑容灿烂,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你回来之前的两个小时,我收到了消息:南陆天文台发现,原本测定的月偏食推迟了一分钟。
起因是一个参照值出现了失误,具体原因是出现在过往的记录中,等回过头整理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偏差早在两百多年之前就出现了,只不过微小到甚至就连帝国的轴心超算都难以发现…直到现在,回顾的时候,才发现了预料之外的状况。”
他抬起了手机的页面,图片上复杂的数据令白枭头晕眼花,完全看不懂,可最醒目的,是中间的那张图片。
绚烂延绵的观测光谱,在反复的测算,放大了千百倍之后出现的,一条纤细又模糊的黑痕,就像是缺口一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统领的口中反复的念叨着各种白枭听不懂的术语和数据,眼瞳仿佛闪闪发光,兴奋的像是孩子一样。
他说,“在过去,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啊?”
白枭呆滞,茫然了许久,表情渐渐变化,难以压制惊恐:“等等!你是说…水银?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她断然反驳:“天元之塔断裂之后,已经没…”
“可同样可以作为坐标物和引导的,不是还有另一件东西么?”
统领打断了她的话,抬起手来,按住了面前的铁箱,沉寂的锈蚀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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