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都以机器身来到选定的月球时,留在无上明星的人体已经在运动辅助系统的控制下僵持了超过一天的时间。失去意识的人身闭上了眼帘。寄宿于机器身中的李明都睁眼,便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明月。
尽管他并不确定自己目前的星星哪颗才是真正的明月。
地球的身旁复有其他未知的地球,而月球的身旁,也复有其他明月,有的月球很小像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有的则和地球差不多大,上有大气反射了阳光。月球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是夏天的夜晚烟花绽放,占据了那些亿万年来一直空空荡荡的缝隙,并向火星轨道复绵延了数百万公里。
不过他也不需要去找。
在第三个实验中,只需要一个远离地球的点。最优的选择是较远的拉格朗日点。只是陌生的群星间,拉格朗日点细微而不可求。次选,他选择了月球。
这个时代的月球原则上要比公元二十一世纪更接近地球,但在奇幻斑斓的天幕下,它倒比其他星星离得更远。
相比月球,青星就显得太近了。
在观测站时,李明都就已选中了一颗距离合适的、很像后世月球的坑坑洼洼的卫星。
在第七十三小时,行者号正式入轨。
那时,地球上的不定型已挖穿了上千米的大地,见到了埋在深处的水。不定型在水中和土孔中遨游,寻找着埋入地球的晶体的方位。
还在地下的晶体是个未知的变量,按照正经的实验规范,不应鲁莽接近。但李明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机会了。他只能一并开始了。
从青星出发后的第七十四个小时,三个方位已经落定,不再改动了。
人身站在小型飞行器上,距离无上明星最近。
不定形身已经找到了晶体,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了晶体的身旁,也许它离无上明星比李明都更近,也许更远一点。
机器身与行者号连为一体,远在数十万公里外的月球,距离无上明星是最远的。
青星的空中观测站经过调试,确定自身可以接收到地球的两束信号,行者号的技术则确保月球信号的稳定。调试员冬伏挥动了手指,整个指挥所的虚拟实境顿成黑暗,然后向着两个画面三个部分开始奔流。一个画面是小型飞行器带来的无上明星附近的景象,很久才会有一些碎屑从无上明星附近掠过。一个画面是行者号的周围和行者号的内部,机器身没有进入驾驶舱,而是坐在控制台上直接与行者号相连。控制台上的显示器倒映出了外界的明月,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钢铁的轮廓。
不定型体内的监控器不足以传回画面,人们只能用想象和纳米机器的反馈数据模拟出了它所在的场景,那是一片湿润的地底。
三个身体,三个部分列出了一系列体征数据。不过片刻,参同出声:
“所有体征全部正常,吻合历史数据。”
李明都从时晴那儿收到这句话后,报回:
“准备完毕。”
再两分钟后,参同又报给时晴:
“误差值已经纳入计算,做好了两个表格。我们这里也全好了。”
两者的交汇点是接线员。
观测站的天花板显得格外刺眼。时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装作轻松与平静地对李明都说道:
“第二次确认,明都,你准备好了吗?现在还可以休息十分钟,按照你的计划和我们的补充,在进行第三次实验以前,还需要做一次参数的调整……等等——”
歌声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时晴听到的。那个在长久的折磨中显得粗糙的野蛮的嗓子在唱着歌。
按照规范,李明都尚且不能直视无上明星。他仰着头,站在不足方寸的飞行器上,俯瞰身侧蔚蓝的地球。
两亿年前的地球轮廓与两亿年后分散的陆地、群山和海洋大不相同,李明都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那颗在二十亿年前让他遇到了宇航员,在两亿年后让他遇到磐妹,在六亿年后遇到栀子的星星。
频道里闪过一阵杂声。
他听到了时晴的问。
“你在唱什么?”
时晴感到了熟悉。
那是谢向鸣和关映云所爱的歌。
当时,他笑着答道:
“一首关于珠穆朗玛峰的歌,是从秋阴那里听到的。旋律很好听,所以我记了下来。我看,我现在正站在比珠穆朗玛更高得多的地方,好像在对群星发号施令,作宇宙的君王。”
时晴只听到了两个字——
秋阴。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晴甚至感到了陌生。
好像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这是实验启动以前的最后一点空闲。观测站借助行者号,在量定月球方位的移动参数。
李明都在哼完他的小调后,突然听到了时晴私下的请求:
“如果你能再次见到秋阴的话,可以帮我替她问个好吗?”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但李明都却睁大了眼睛,像是不解地反问道:
“你怎地会这么讲?”
“什么?”
时晴不解,他却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还有很多机会、很多能力去见到那些相熟的人吗?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往何方啊!是你的一百年见到秋阴的概率大,还是我的一百亿年重逢秋阴的机会多呢?我想还是前者吧。”
虚拟实境中的明都转过头来,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似的青春活力。
时晴记忆最深的却是二零四五年时那张忧郁沉默的脸庞。现在的李明都和她的记忆有着那么多的不同,她竟不敢正面观看而低过了头。
她沙哑地讲:
“那要是万一见到了呢?”
“确实,世上总有万一之可能。”李明都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一定会把你的问候带到的。”
“那要是之后,你又见到了我呢?”
李明都抬眼凝视着这位倒映在球罩显示幕上的接线员,对上了时晴的眼睛。他知道时晴是明白的。时晴也知道他是明白的。
他们都知道,在将来,他们几乎没有可能再相见了。
“毕竟总是有万一之可能的。譬如你见到秋阴而我没见到,你能把她的和你的故事再好好地讲给我听吗?”
但她却变得镇定自若,沉静地继续说:
“譬如你见到了,我也见到了,那么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故事互相分享,这样,故事得到了分享,便变成了原来的一倍,填补了时间上的未知了。”
于是他也笑了:
“好,那就到时候,在乡下,河边,小瓦房的门口,椅子上,我们再好好再说罢。”
接着,指挥中心放了一个小假,所有人休息了十分钟,其中包括吃饭的时间。
十分钟后,第三实验正式开始了。
当时,氧气的释放进度已经到百分之四十,李明都人体的生存时间已在变少。可观测站及行者号还没有收集到全部的环境参数。
因为有一个参数,极为特殊,需要李明都亲自进行。
收集这个参数的流程被叫做补充流程,李明都一开始规划时没有想清楚。他出发的最后几天,参同才和他讲清楚的。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事情,你需要全部亲自独立完成它……”
频道里,接线员时晴再次给他念了一遍补充流程的提要:
“为了完成收集,你需要将意识逐个转移,转移的顺序是从人身到不定形身到机器身到人身。在不定型和人身的停留都是到系统发出提示,我们会用纳米机器检测神经信号。机器身的停留在第六个神经脉冲向心发出汇报。记住了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
李明都点了点头,然后暂时关闭了通讯。
接着,他便专心致志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颇花费了他一点功夫。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可能再得到任何真正的宁静了。但静心的过程可以把逐渐融合的三个身体的视野(及其他感觉)全部重新分离到三个身体各自的感知中。这种分离标志着三个大脑都暂停了对从其他两个身体发射来的神经信号的处理。
他的意识也就独立活跃在其中一个大脑之中。其他两个身体便像是植物人一样暂时地停歇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宇宙无法计量光阴。
可能是数分钟,感觉上或许是一辈子,电磁的底噪从人类的世界消逝,新植入的纳米机器带来了稳定的计时声。在接近大脑的地方,一个特别的光信号转化为化学递质的瞬间,李明都意识到这是转移意识的时机。
于是一声“一”嘹亮地导向了不定型的思索中。
不定型的大脑与人类的大脑并不相同。它存在一种分布式原理,神经微管结构遍布在最内部器官皱褶的表面。纳米机器能够侦测到微量递质的传出。
意识活动的激活使得皱褶的皮层发射出了大量信号。
“二。”
从意识活动激活,到皮层信号被纳米机器接受,也有一个微量的误差。这个误差对于补充流程的计算而言,可能是致命的。
因此,纳米机器另一个行为就是衡量不定型神经信号发生传递的速度和速度变化。
“数据记录正常。”
观测站内发来急报,他们需要将大脑内部神经递质低速传递信息产生的延误从数据中删除。
紧接着,二的声响在下一个间隔已经传递到了机器身的体内。
对于机器身的监测是最为简单的。
意识活动在存在的瞬间,心已给出确凿的反馈。
李明都好像听见了一声:
“你好,你又醒了呀!”
那是心对头脑体的问候。纳米机器记录了这一语言,将之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信号:
“进入活跃状态,激活主动回路。”
李明都并不滞留,思想中闪过了一声“三”。
随着大脑一阵眩晕,意识开始穿梭,重新回到人体。机器眼中的月球淡去,人类目前的宇宙随着一个眨眼,从无序的黑暗中睁开。
好一会儿的沉默,李明都从做梦似的昏昏沉沉中恢复过来,重启通讯。
“记录得怎么样?”
“好奇怪。”
一连串的数据出现在图形化的显示中,形成了三维的曲线,x轴是速度,y轴是空间,z轴是时间。
一条延长的曲线连接了意识的三次传递所记录下的特征值,呈现在人们眼前并非是一条平直的直线。
这是可以理解的状况,因为有许多扰动,对现在的观测站来说无法排除。
但问题是,这是一条不断在减速的有规律的弧线。
从人身到不定型身的第一段最短,变化也最小。
第二段速度开始变慢。
第三段在空间距离上比第二段更长,但它的速度却比第二段更慢了。
这条蜿蜒回折的不规律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中,参同突然说道:
“也许是测错了。”
最边缘的夏登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再测一次吧。”
中年人说:
“氧气释放进度百分之四十三,考虑到失败还要等行者号回来,还能测一到两次吧。时间还是不多的。”
李明都没有驳回他们的决定。他休息了一会儿,再度将意识沉入一片虚空,像睡觉一样,让自己去接触自己另外的存在于体外的神经通路之所在。
新的曲线在屏幕上绘出了。
这条曲线与先前的曲线没有任何一处重合,即使考虑到误差的极值,将一边的记录往下调低,将新的记录往上调高,也处处不吻合。
但总体而言,它好像遵守一个距离越长,速度越慢的定律。
“纳米机器会不会被随机运动影响了,没有准确地读到神经元信号?”
李明都的意识清醒过来,他仍然保持着姿势站在飞行器上,飞行器靠在无上明星的表面,无上明星在继续滑翔。
他看到了玻璃球罩上的倒影,问:
“怎么了?”
其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者,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汗。他说:
“现在的情况只能猜了。你的想法可能确实是正确的,你现有的‘意识’形式传递自身信息的速度,可能确实超过了光速。”
“那不是我的想法,那是曾经治疗我的医生的想法。现在,我想问你们,排除误差后,可以认为是即时的吗?”
李明都沉着地问。
但被推出来的老者摇了摇头:
“虽然我们的仪器并不精确,但它们的间隔是误差消除不掉的,它们的速度确实是有限的。”
“有限……”
他想过去二十二世纪周还有那位医生的猜想是部分错误的了。他又问:
“能定量分析吗?”
“数据太少了,现在看不出来。”老者说,“让我猜测的话……它在空间和时间的分布上,好像是处处不一致的。”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随着时间的变化,和所处的地点的不同,它的速度也是不一样的。也许……意识的传递并不具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一个东西到达另一个地方的速度……”
李明都又问:
“那我的想法可以实现吗?”
没一个研究者可以给出回应。
还是那位老者说话了:
“乘务员,这里没有人想要把你的生命悬在自己的头上。我们不知道。”
李明都摇了摇手指。
从手势镇走出的人们噤声不言,一种羞愧感几乎要把他们压倒了。谁知李明都笑了起来:
“何必那么紧张?”
然后,他说:
“不知道也好,我还以为是不行呢。既然是不知道,说明就可以试试,是不是?那就按现在的参数进行计算吧。具体把数据拟合成什么,选择什么数值,或者某个公式,你们肯定比我更了解,就由你们进行吧。”
“乘务员,这样的话,测量无上明星……可能无法得到准确的结果。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把最后的信息发送给你,我们能动用的设备还是太有限了,这里的设备也不是作这个用处的。”
“没关系,开始吧。”
李明都不在乎地说道:
“实验不总是能成功的,但是我一定是要穿过这扇门的,不是吗?”
他又露着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消灭未知的方式有两种,一种叫做知识,另一种被叫做实践。知识从实践中诞生,无限地向真理靠近,直到自身落到一种叫做错误的过去中去。
人的实践常常不是为了追求知识的。
一般而言,所有各不相同的追求可以统括于一个名义之下,那个名义被叫做人的幸福。
第七十五小时,李明都这个时代的时间来到了最后。
无上明星在他的脚下,古老的地球酣睡在这未知之物的身旁。宇宙拥抱着辉煌的群星,玻璃球罩里的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公元前一万年,猝然见到门的瞬间,他曾想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身中,不过那一次失败了。但他想,那一次,他已经进入了门。
若是换一种方式,也许这一次能有所不同。
在看到“星”以前,他再度进入到宁静的屏息状态,重新分离开始融合的三种视野,直到自己更多地退缩于机器身的体内。
人身只留下了一点主动的意识,像是被人所控制的某种机器一样,低过了自己的头。
机器身在月球轨道行者号上抬首,见到了掩蔽在群星之间的地球。
地球是那么的小,挂在天空只像是一轮明月,它又是那么的大,好像建筑在无何有的空中的明月。
无上明星微不可查,寂静地漂浮在地球的轨道上。上面的人在低头的瞬间,便再度看到了那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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