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果真如此,不管这借寿仪式是否有效,都该在我父皇封禅之前动手,而非封禅之后动手。”
刘据一语点出霍光这个推测的最大漏洞,
“如今借寿仪式早已完成,真能借寿怕是也早已借到,却在此时谋害霍嬗,应该不能算是亡羊补牢吧?”
因此霍光虽给刘据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但却并非是让他对其他的皇子产生了怀疑。
甚至他觉得就算有哪个皇子参与到了此事之中,只怕也不是为了阻止刘彻借寿成功,因为正如他所说,此事的时机不对。
“那这是……”
霍光闻言亦是蹙起了眉头。
他不得不承认,刘据说的也是一个常理。
哪有人想要阻止一件事发生,不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去做,却要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再去做的,除非他脑子有问题。
“变种的离间计。”
刘据沉吟着道,
“正如表哥方才所说,按照常理来讲,站在我与几个皇子的立场上,应该是不希望我父皇成功借寿,穷尽一生只做皇子的。”
“那么对于我父皇来说,倘若他认为自己已经借寿成功,又会如何去看待我与几个皇子?”
“?!”
这个问题问的霍光一惊,瞳孔都跟着缩了一下。
“表哥不如畅所欲言,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又是合理在讨论案情,不必心有顾虑。”
刘据点头鼓励道。
“以陛下的性子,恐怕……随着殿下与几位皇子越来越大,能力越来越强,而陛下的年龄增长,精力与体力越是不足,虽然寿命得到了延长,但心中的顾虑也将越来越强烈,担心有人拥护殿下与几位皇子,皇权受到分割。”
霍光将声音压的很低,表情也变得越发凝重。
此刻能当着刘据的面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在他心中,还是始终将刘据视作自家的表弟,否则以他的性子,换了其他的人哪怕是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休想让他说出一个客观评价刘彻的字来。
“表哥果然不是凡人。”
刘据点了点头,这正是他心中刚刚产生的推测。
而且这个推论在历史上可以得到反向验证。
历史上这场封禅大典之后,先是霍嬗莫名暴毙,之后过了十余年,终于发生了“巫蛊之祸”,刘据身死,卫氏覆灭。
而在“巫蛊之祸”之后,三皇子刘旦见刘彻身体每况日下,请求宿卫长安,刘彻因此大怒斩杀刘旦的使者,并削其封国三个县邑以示警告,还感叹“生子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
还有当下刘彻最小的皇子,李氏的刘髆,因李广利与刘屈氂在“巫蛊之祸”之后,私下讨论过向刘彻上疏建议立刘髆为太子的事。
此事被刘彻知道后,身为丞相的刘屈氂当即被腰斩,身为贰师将军的李广利家人也在领兵出征期间,就被刘彻不顾军事大忌全部抓捕囚禁……
最后唯有早早夭折的二皇子刘闳,和远在广陵沉迷于游乐狩猎不成气候的四皇子刘胥没有受到刘彻针对。
而最终便宜的则是疑似野种的最小皇子刘弗陵。
毫无疑问,在这些皇子之中,最令刘彻安心的人,自然是刘弗陵。
毕竟刘弗陵登基的时候才只有8岁,刘彻自然不可能对他产生顾虑。
姑且不考虑刘彻的阿兹海默症,就算刘彻没有阿兹海默症,在明知自己仍有阳寿却又逐渐力不从心的情况下,只会更加草木皆兵。
毕竟对于一个天子而言,最大的困扰从来都不是“人死了钱没花了”,而是“人还在权力没了”。
而这自然也就给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极大的可操纵空间……
若是如此去考虑此事。
这居然还是一步大棋,一步深谙人心的暗棋!
“可若是如此,为何又要谋害霍嬗?”
霍光则依旧在思索这种推测、或者也可以说是假设的合理性。
如今尚且年轻的他,还并非“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的完全体,还有不少成长的空间,此刻经感觉脑子略微发痒,里面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生长。
“表哥,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场借寿仪式的效果本来口说无凭,可霍嬗若是无病无灾莫名暴毙,便能让我父皇确信真的借走了他的阳寿?”
刘据凝神说道。
“啪!”
霍光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脸上随之浮现出名为豁然开朗的神色,连连称道:
“下官怎么没想到!下官怎么没想到!”
“殿下说得有理,若只是举行了一场借寿仪式,陛下心中或许还有疑虑,不知是否真从霍嬗身上借到了阳寿!”
“但若是霍嬗在借寿仪式之后立刻莫名暴毙,陛下恐怕不信也不行了!”
“一定是这样!”
“这些奸佞定是为了让陛下对这场借寿仪式深信不疑,因此才会在这个时候想方设法谋害霍嬗,我这个做叔父的竟后知后觉,险枉害了霍嬗性命还不自知!”
霍光有如此表现,自然不是受到了刘据的嘴炮影响。
似他这般心思缜密而又冷静的人,即使刘据身为满级人类,对他的影响也相当有限。
他是在刘据的逆推分析下,一步一步排除各种存疑的推测,最终才确定了这个无懈可击的结论。
“如此一来,与此事有直接干系的,无疑便是向陛下进献借寿仪式的安馀巫师!”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霍光心中自是出离了恼怒,鲜少沉不住气的喝道,
“殿下,事不宜迟,请殿下立刻移步与下官一同前去捉拿此人,免得夜长梦多!”
“表哥莫急。”
刘据却又摇了摇头,笑道,
“如我方才所言,此事所图绝非只是让我父皇相信借寿仪式的效用,这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是针对我与其余皇子,对我父皇施加的变种反间计。”
“此事若是办成,安馀虽是短期之内的最大受益者,但他不过是个南越巫师,在朝堂之中无权无势,与我和其余皇子也并无直接利益冲突,因此断然不可能是幕后主使,身后必定藏有尚未浮出水面的大鱼。”
“此刻若是对他动手,必定打草惊蛇,令幕后主使断尾求生。”
“锄奸务净,因此我的想法是,不如先揣着明白装糊涂,用他作饵继续钓鱼。”
霍光沉吟了片刻,终是认同道:
“殿下所言极是,不知殿下如今打算如何施为?”
“表哥稍安勿躁,我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很快便会有人助我挑动鱼饵,迷得水中大鱼不得不动。” 刘据依旧是笑,
“不过你我既得了我父皇特许,亦可先去见一见安馀,确认一些尚未得到验证的细节,顺便给安馀施加一些压力,令鱼饵自己也动起来。”
说着话的同时,刘据终于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诺……”
霍光躬身答应,抬眼望向刘据的背影,视线却莫名有些虚幻。
分不清。
他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分不清刘彻与刘据了。
一个身宽体胖,一个匀称挺拔,两个外形极不相称的背影,似乎正在不断的重合,逐渐融成一个更加高大更加宏伟的虚影。
……
行宫西厢。
一通毫无营养的寒暄之后,刘据虽与霍光在安馀的邀请下落了座,目光却悄然观察着安馀房内的物件。
作为刘彻的行宫,家具陈设一类的东西自不必多说。
这些物件肯定早在刘彻到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准备停当,刘彻一行人来了之后直接就可以拎包入住。
而且这些物件因为是统一置办。
除了刘彻的明堂寝殿之外,其余官员、侍从的住处,根据不同的官阶与身份,也都有着统一的配置,因此很容易从这些配置中分辨出哪些是个人带来的东西。
尤其安馀所住的厢房,与霍光所住的厢房还是同一规格,这就更方便查探了。
“安馀巫师,我此前虽去过南越国,但对南越巫术却了解甚少,偏偏又对此道拥有浓厚的兴趣。”
如此不动声色的观察过后,刘据心中已大概有数,于是笑着道,
“可否请安馀巫师先带我观摩一番你们南越巫师施展巫术常用的法器,也教我开一开眼界?”
“……”
安馀心里苦,但安馀不能说。
纵观整个大汉,这些个巫师方士最不想接触的人自非刘据莫属,因为他比这些巫师方士更会装神弄鬼,自然也是大汉最不好糊弄的人。
偏偏刘据还是太子,骗他也是欺君,稍不小心便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又不敢拂了刘据的面子,只得站起身来躬身道:
“既然殿下有如此雅兴,安馀自当从命,请!”
于是又是一通毫无营养的参观。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南越巫师还真没多少花活,占卜用的就是一些烧制过的鸡骨头和龟甲,其中似乎还有那么几件人骨……刘据都看见了,不过安馀特意隔过去没有详细介绍,他也没有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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