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如絮,夜里飘悠而落。
红墙覆雪,迎着月华冷莹莹一片,如星河,如碎玉,融化的雪水顺着琉璃瓦流下,在屋檐下结出一条条冰挂,晶莹剔透。
庭芜还拽断了好几根。
用他的话来说,这冰挂若是再凝结得多一些,指不定坠下来的时候就能将脑袋开个瓢。他想着就算砸不到他们几个,砸到旁人也是不好的,于是招呼了人搭梯子在屋檐下锤冰挂。
是以能呼出白气儿的冬日,倒是动员得热火朝天。
满初将勺子放入盛满水的锅中,准备放在灶门就瞧见了庭芜:“庭小公子,你行不行啊?”
屋檐上坠着冰挂,那长长的梯子跟着左摇右晃,两个人按着梯角都打滑,因着打滑反倒内殿多了不少喧闹之声。
庭芜居高临下瞧着满初手里的锅子。
锅里还放了个勺,随着人走动荡起波纹,木勺在锅子里打转,偶尔碰撞出低沉的声响,像是僧人敲的木鱼。
“今儿有听镜习俗呢?”庭芜盯着那木勺嚷嚷:“等等呗,大家一起啊?”
满初径直把锅子放在灶门位置,哼哼两声翻个白眼:“怎么可能一起,这就不灵了!”
庭芜:“”
听镜习俗他也是在宫里听那些宫婢说的,说得绘声绘色,瞧着不像假的。他也想着今日拜祝之后抱镜出门,遂从梯子上滑下来嚷嚷:“说不准我今年能听到铺子财源滚滚的声音呢?”
想到这里庭芜也去抱了一个锅子,谁知脚下打了滑。
锅子是铜的自然无事,不过是他自己踩了水打湿了衣裳。
再后来他让门口小太监给准备了三口新锅子,还塞了一个锅子给姜藏月。
庭芜挤眉弄眼:“姜姑娘,听镜是吉事习俗,不如今日也讨个彩头?”
他想着姜姑娘和他都是爱财如命,大约两份拜祝能让明年铺子生意更上一层楼。
庭芜美滋滋抱着锅子也放在灶门,又精挑细选了一个花纹铜镜。
满初嗤笑一声,师父连她的锅子都不要,怎么会要这小子的。
果不其然,最后三个锅子都让他一个人用了,这么多锅子险些没将灶门挤垮。
于是在经过一番虔诚拜祝之后,庭芜揣着镜子贼眉鼠眼出了安乐殿,结果宫道上门可罗雀,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他干脆就揣着镜子在外头转悠,说不准等会儿就能碰见人听上一句吉言。
路过的内宦弯腰行礼急匆匆离去,宫婢们也忙着给各宫送膳食,积雪又铺上一层,只能听清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他揣着镜子憋得慌,想说话又怕不灵了,干脆就整个脑袋伸在安乐殿门外卡着。
内殿里,满初看着只剩下身子在里面的人:“”
庭芜抱着铜镜,良久看着长长宫道上并无一人经过,很是叹气。
“看来今年的愿望是不成了,姜姑娘未曾抱镜出门,今日还是有机会的,真不试试啊?”
满初和殿中婢子都跟着他看过去,立在红梅树下的青衣女子单薄孤冷,眉眼浅淡,只是静静看着他们胡闹。
门口小太监笑:“庭小公子,女使性子淡,想来是不爱这些习俗的。”
安乐殿中一静。
是了,这一年多自姜女使来了安乐殿,殿中一日比一日好,但姜女使从来就是这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但各宫接连不断的找事,女使却能应付自如,也确实算得上安乐殿之幸。
庭芜干脆将铜镜收起来,大大咧咧道:“姜姑娘,听镜不过是个民俗,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就算不听镜,你将来也是万事顺遂,一切都好。”
“这个就不用放在心上啊!”庭芜摆摆手,戳了两下雪灯。
门口小内宦也笑盈盈上前几步冲姜藏月行礼。
半月前,若非姜女使与高公公美言,只怕他得罪了人逃不脱一个乱棍打死的下场。
小内宦瞧着也不过十四的模样,满脸感激:“姜女使,奴才拿不出什么趁手的好东西,但您的救命之恩奴才心里记着呢。”
“这宫里拜高踩低多了去了,您当真是心肠好。”
庭芜睁大眼:“你怎么了?”
小内宦嘿嘿笑:“就半月前的事儿。”
姜藏月方收回目光,跟前就挤入了一个脑袋。
“师父。”满初娴熟地贴着她:“明个儿初一咱天不亮可以刨土埋面团蛇,豆子和鸡蛋。”
师父不去她就帮着埋,边埋边念叨——蛇行则病行,黑豆生则病行,鸡子生则病行。
“这是什么习俗呢?”庭芜有些好奇:“我怎么没听说过?”
满初翻白眼:“庭小公子哪儿能什么事都知道,当自己百晓生?”
庭芜挑眉:“可不是?”他似想起了什么,遂开口:“圣祭堂东家也送了年礼给姜姑娘。”
昨日他去给铺子工人分红遇上的薛是非。
“年礼。”薛是非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松懒至极:“如今怎么着我也是姜姑娘的嫡亲兄长了,送点礼给妹子也是应该的。”
青年一身绯红鸾鹤锦袍,外罩火狐大氅,顶着双多情的桃花眼,硬是如同‘白壁买歌笑,一醉轻王侯’的纨绔子弟模样。
“假的真不了。”庭芜不服气:“你说姜姑娘是你妹子就是你妹子?不过是逢场作戏。”
薛是非声音含着笑,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戏谑。
“我与姜妹妹的事儿可不是你知道的。”
若要认真来说,岂不是也算是话本子上的青梅竹马。不提青衣杀人那事儿,不提青衣制香放毒这事儿,那还是良善的邻家妹妹,顶多凶残了一些。
不过当年青衣妹妹几乎是门主手把手教出来的人,论内力远在他们之上。若是要动真格,说实在他打不过她——被按着打的时候比较多。
薛是非随意一笑:“年礼记得带到,算是兄长的一番心意。”
他知道青衣缺钱缺得紧,所以今年年礼直接送了一盒黄金,待将门主的账还清,总归是少一些桎梏。
姜藏月接过庭芜递过来的年礼盒子,眸光顿了顿,将东西放置好,道:“多谢。”
说起来顾崇之是对她有恩的。
细雪轻飘,夜里少女嗓音淡淡,庭芜嚷嚷的声音再度响起。
“姜姑娘,满初姑娘说了明儿初一也有讨吉之事,你记得给自己也捏个面团蛇啊!”
“奴才给蛇摁上绿豆。”小内宦笑着补了一句。
“明个儿就初一了!”
殿中欢笑,漆黑天幕间,倒映着汴京万家灯火,长明不灭。
庭芜带着小内宦当真进膳房开始和面团,雪白的面粉旁放着水碗。他两只手在面团上捏来捏去,蹭了满脸:“这捏的哪里是蛇啊?”
姜藏月瞧过去。
面粉团子在盘中淅淅沥沥,清汤寡水。
青衣少女看着不成气候的面粉盘子有些出神。
新岁伊始,顺颂时宜,长安候府总是早早准备了年初一需要的面团蛇,豆子和鸡蛋。
还得填上土,踩结实。
她并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总是趁着年初一埋好后又嘴馋挖出来将鸡蛋吃了。
娘亲会将她抱在膝盖上,耐心含笑告诉她:“埋三样是为了祛病,因为等这条假蛇从土里爬出来的那一天,等熟豆子从土里长出来的那一天,等鸡蛋孵小鸡的这一天,我们全家才会生病。”
姜永当即笑了:“所以要等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的时候才会生病。”
姜藏月歪了歪头看向二哥,二哥捏捏她的小脸:“意思就是,月儿永远都不会生病!”
她当即开心伸手向姜永:“二哥抱抱。”
“成!”姜永爽朗一笑,举着她转圈儿玩。姜策在一边无奈看着两人玩闹。
姜藏月垂眸,再后来她就到了四门。
顾崇之除了出任务和训练的时候严格,旁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字看书,是以这些年她的笔触里处处透着顾崇之的影子。
她的计谋、弯刀、骑射也都是顾崇之教的。有时,在被仇恨蒙蔽双眼时,也是他一把将她拽出来。
这样的人于她有恩总是不知如何相待。
在四门那些年她总是无休无止训练自己。
直到再抬不起一根手指方肯罢休,约莫那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告诉自己要快些,再快些——
快些报仇。
“不丑了!”庭芜终于举起一个成品面团蛇。
姜藏月收回目光进了屋。
这些欢笑热闹总归跟她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期待。
满初眼底流淌着笑意,进来反而将她欲誊抄佛经的笔墨都收起来。
“师父。”她开口:“今儿是新年。”
姜藏月搁笔。
满初忍不住道:“若是将自己逼得太紧,那也是很累的,本身就好些时日没休息好了。”
“我知道。”姜藏月平静开口。
这些年都被梦魇缠身,每每一闭眼就是尸山血海的噩梦,循环往复。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庭芜还在外面神秘兮兮跟人说:“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脑袋上扎了四条小辫儿?”
小内宦不解其意:“显得头发多?”
“瞧你就是没见识的,我不扎小辫儿头发也多啊,这辫子可是有来头,你听说过长生辫没有?”
“什么长生辫?没听说啊?”
“啧,扎小辫祈愿长生呢,我要长长久久开好多的铺子挣好多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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