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了，留给我念想的只有打蛇界（位于绥宁县唐家坊境内一座小山）那一平方米左右的地方。每至清明，我哀伤的情愫就缭绕在那形如馒头的土堆前，思念几许，追忆几许。
打蛇界，树木葳蕤，山间梯田，延绵数里。秋来禾黄，田间谷黄欲滴，稻浪翻天。田埂上或山脚边，椒红瓜熟，稻香袅娜在鸣鸟的婉转声里，清香扑鼻，醉人心脾……
每当想起父亲那片深情的土地，我眼前就隐现出父亲挥刀舞锄的背影，仔细聆听，风里似乎还有锄头犁耙斗笠蓑衣的轻响，以及雨水淌过父亲背脊的颤抖声。如今父亲离开了他那深爱着的梯田，只有老牛在夕阳下反刍着悠悠往事，一抹泪花，几缕思念。
二000年，绥宁实施土地承包政策，在原承包的基础上进行调整，三十年不变。打蛇界，地势高，山脚延伸的梯田如一条条背带，紧绑着一片贫瘠，一片荒芜。因为引水不易，每遇旱年，常有成片的禾苗夭夭，后来大部分水田被改成旱地，东种几地包谷，西栽几垄红薯，野兔频繁往来其间。
那几垄田地，寒了多少人的心，又让多少人望而生畏，总想抛之而后快。无奈之下，村民会议决定，为保农田，把原来的面积以八折计算，旱地不计入水田面积，结果还是无人问津。
父亲是木匠，长年在外，不善耕作，但他明白土地在于经营，在于把满腔热情洒在土地上，他相信，土地如儿女，只有不会教的，没有教不好的。他见没人要打蛇界那几亩田地，心里彷徨几许，又悲哀几许。父亲思忖，那几亩田地是老辈子刀耕火种留下来的财富，切不可暴殄天物，无论如何也要挽救下来。
面对年轻人对土地的冷淡，父亲的心感到一阵阵疼痛。不曾与母亲商量，父亲就爽快地应充了那几亩田地。母亲担任过妇女队长，细知各块田地的情况，听说父亲应允了那几亩“荒田”，急急跑到分田小组，那时父亲已签了字，木已成舟。母亲知已无法反水，只有哑巴吃黄莲。
分田以后，父亲丢下斧头刨子，成天忙碌于田野之间。天微亮，父亲就吆喝着牛上了打蛇界。他想，山间草木茂盛，定然有充沛的水源，经过多次观察，他终于发现离田地一里左右处有一股地下水，于是修渠引水入田，并筑起一处蓄水池。
因为日照时间长，水易蒸发，保水成为一项艰难的事情，于是，父亲把牛圈猪舍里的牛粪猪粪及稻草挑到田间作底肥，深耕保水，并开垦了那些种包谷红薯的旱田。
几个月下来，父亲明显地瘦了，皮肤黝黑，眼眶深陷。他的心已属于那些田地，他与老牛征服了一块又一块心高气傲的土地。每于歇息的时候，父亲常教导我们说，保护农田，是每一个农民的责任，任何人没有权力让土地流失，让农田荒废，破坏农田，侵占农田，那是犯罪。
父亲读书不多，但他深谙土地对于生命的重要，人之于土地，正如鱼之于水，他用言行诠释着对土地深深的爱。父亲最忙的日子要数雨天，无论白天黑夜，他总要去田地里走上一趟，深怕雨水冲毁了农田，他对土地的爱超过了对儿女之爱，在他心里，土地如一朵圣洁的莲花，神圣不可亵渎，只能如对待神灵一样，虔诚“膜拜”。他说，土地是他的命根。我想，土地应该也是世世代代人的命根，我们应该善待土地。
皇天不负有心人，待到春耕，父亲的土地平平整整，田间水平如镜。春风吹来，绿意绵绵，风里飘缈着淡淡的月季花香。那时，映山红在山间仰脸长笑，布谷鸟在枝头深情地歌唱——布谷，布谷。
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锄头，呆呆地看那如诗如画的梯田，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如有雾来，那带状的梯田仿佛一条条素纱在雾霭里飘缈，四处鸟声悠悠，渠水潺潺，耳边如有琴弦和鸣……
每有路过父亲那片田地的乡亲，都赞叹父亲近乎艺术家的手，把土地“绘”的如此多姿多彩。我想，他们应该是为父亲对土地的痴，对土地的恋，对土地的爱的钦佩。正如土地祠前的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产千祥”，土地是万物之源，不仅可种出五谷杂粮，还可种出幸福，种出国泰平安，珍惜土地，就是珍惜生命。
多年在外，不免时时惦念母亲，以及父亲那一块田地，去年暑假，我回了一趟故乡。
故乡的山，依然挺拔峻秀，富态可掬。故乡的小河，依旧清澈明亮，婉转流长。记忆里的泥泞小路，已然被四通八达的水泥路替代，村前排列着一栋栋新造的小楼。路边灯杆，仿佛淳朴的家乡人，躬着身站在风里，脸上露出憨厚地微笑，村口不时有车辆装载着物品在吆喝着买卖，场景热闹。我想，北上广有多繁华，农村就该有多灿烂。
来到村前，母亲远远地侯在那里，我的心暖暖的，几年不见，母亲依然精神矍铄，只是多出了几许白发。回到家，母亲有问不完的话语，我亦有诸多思念想倾述，看到神龛前父亲的照片，我的心滋生几许淡淡的哀思，不由怀念起父亲，怀念起他那几亩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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