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停在扎美寺的门前。
今天不是朝拜日，街上来往的人不多。侯元丽看了下表，离约定时间还差十五分钟，便下车与扎古挥手道别。看着皮卡消失在街的那头，她信步走进一家香火店，买了几盏简易的酥油灯，又回到寺门前静静地等着。
这次会面，侯元丽等了整整35年。
今天要见的，是位熟悉的陌生人。当年留学美国是他资助的，舞蹈家老师是他推荐的，abt（美国芭蕾舞剧院）的工作是他安排的，与ktd的第一次联合演出是他联系的。在她事业里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他都会出现，但她却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曾经问过很多人，大家给出的答案却是出奇一致：那是你“渤爸爸”安排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怎么可能？
渤爸爸早在她毕业前就离开了，因为那该死的疫情，还有那该死的灾情，他倒在了往来赈灾的路上。他最爱的国足在他走后的第二年终于又一次凭着抽签抽进了世界杯决赛阶段，可惜他已不在了。渤爸爸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他常常为别人的处境着想，也常常为别人的悲伤而流泪，他的爱就像他给予的那么多，在这世界上叫他“渤爸爸”的可不止她一个。只是这该死的娱乐圈，像是一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重症患者，珍贵的记忆转瞬就会消失，不该出现的闹剧却在时时上演。渤爸爸的团队当年就解散了，他的遗泽也不可能长久地调动那么多资源。
那会是谁呢？
侯元丽拿起手机，翻开聊天记录。
“渤哥的小跟班”，是他的网名。最早的记录，是在2026年1月。那是她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假期，也是她人生中最为迷茫的时刻。他出现了，短短一条微信，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
“小元丽，我是渤哥的工作人员，渤哥希望你在毕业后能去美国留学深造。这是tisch的报名表和面试申请，你提交后把编号发给我，我会安排后续事宜。”后面附着链接。
当时的她深信无疑，因为渤爸爸确实跟她讲过他对她的期许。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也是多少同学甚至老师都必须仰望的。她满怀兴悦地飞渡重洋，踏上了那条她的渤爸爸一定会为之骄傲的征程。她拼命努力，自强不息，她知道，她的渤爸爸一定会在世界的另一端看着，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要骄傲地站在渤爸爸面前，那时的她，必须要有这个资格。
后来发生的事，却慢慢加重了她的疑惑。
渤爸爸怎么可能周全到照顾她的一生？她遇到的所有困难，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又怎会有人能提前算好时机，准确无误地提供帮助？这个“渤哥的小跟班”，在处理某些事情上的能力，甚至连渤爸爸都未必拥有。
难道说另有其人？
她曾当面问过磊叔和迅叔，他俩都矢口否认。磊叔甚至还断言，不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因为要调动这种级别的资源，就连巅峰时期的小猪都做不到。
想想也是。
但自己又凭什么会拥有这样的眷顾？开挂的人生，这挂到底为何而开？
几十年来，她构想过无数种假设，但都被一一推翻。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有着什么古老的皇族血脉，但偷偷拿来家里的族谱一看，最牛的祖先也不过是个“里长”而已。
长长的聊天记录里，除了正事，就是侯元丽提出当面致谢的请求，但对方始终就回两个字：“没空！”
这家伙，不但神秘，还没礼貌！
每次看见这两个字，侯元丽就气得肝疼。
几十年来，这只可怜的肝疼了不下五十次，最后这次居然不疼了，因为她发的是：“查出肝癌晚期，都是被你气的！再不见面，做鬼找你！”
这家伙估计是被吓到了，好半天终于回了一条：“下周三，上午九点，扎美寺见。”
……
寺门前有些热闹了。
几个年轻的导游拉着旅团跑来走马观花。在他们眼里，文化是一种消费品。游客们嘈杂着，在周边的小店里东挑西拣，按各自的财力选购商品，各种骂骂咧咧和啧啧称奇在这个空间里神奇地结合起来，宝相庄严的门匾上，似乎也透出些许无奈。
侯元丽再次看了看表，九点零五分。
他可能是在寺里吧，留言上并没有说清楚具体是哪儿。她进门，沿着石板路信步走着。寺里人很少，瞧着六十岁朝上的也没几个，细细分辨，都是些少数民族的老汉，哪有什么“小跟班”？
再往前行，已快到正殿。
殿前的广场很空旷，侯元丽刚到，便看见一个小女孩朝她飞奔过来。
诧异间，这女孩已跑到跟前，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东西塞到她手里，然后腼腆一笑，转身又飞奔而去，留下侯元丽愣在原地。
……
这都什么呀？侯元丽等反应过来，气得肝又疼了。
很明显，被这家伙放鸽子了！大老远的，一句话把她从北京调到丽江，最后居然是见了个快递？
“你大爷的！”她想骂人，四周却无人可骂。
小女孩早就一溜烟的渺无踪迹，再看远处稀稀拉拉的几个游客，似乎也没人在注意她。她灵机一动，腿一软，顺势躺倒在地。这讨厌的家伙肯定躲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偷偷观察，否则小女孩怎么可能认得这么准？反正都已经谎称肝癌了，犯病的时候你总该出来救我了吧。
侯元丽正自得意，远处忽地传来惊呼声。
有几个游客似乎发现了这边的状况，相互召唤着向这里奔来，主殿里的喇嘛好像也被惊动。一阵喧嚣过后，便有十几个人将她团团围拢，有人小声议论，有人大声呼唤，有人将她搀扶着坐起，各种语言交汇成一座声音的牢笼，屏蔽了侯元丽的所有感官。
她有些无语，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狼来了”的故事。难不成现在起身？拍拍屁股跟大家笑说没事？都快六十的人了，这二皮脸的事还是算了吧。
还在胡乱想着，肉身却早已被那帮人七手八脚地抬进一间寮房。
这是寺里专为大香客准备的休息室，设施齐全。一个年轻的喇嘛大声指挥着众人将她摆放上床，而后便各自散去，屋内逐渐安静下来。侯元丽偷眼瞄去，有两个年长的喇嘛束手站在床边，另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拿着手机不知在按些什么。
没多久，就听这女子道：“大师父放心，我已经申请救援，十分钟后就能赶到。”说着，过来看了看侯元丽，又轻声道：“这位大姐的脸色看上去还行，应该不严重，我们出去吧，让她休息一下。“
几人轻步退出房间。
等门掩上，侯元丽这才长出一口气。
她越想越后悔，还好这帮人没把她抬去县城，真要送到医院，这趟就算白来了。也怪自己这二不拉几的性子，脑子一热便顾前不顾后，也不知道像谁？脑海中忽又闪现出帅雷雷一脸坏笑的样子：“你是不是傻？”
侯元丽莞尔一乐，忙收拾坐起，等救援到了就跟他们说是血糖偏低一下晕厥，这种事常有，休息一会儿自然也就好了，忽又想起刚才小女孩塞给她的那一叠厚厚的东西，混乱时也不知给谁收走了，顿时有些起急，四处张望，才发现那东西和随身的包包都被整齐的放置在客间的茶案上。
叠在最上处的，是一个厚厚的旧信封。
从纸面上看，这信有些年头，封面已不是白净如新，有些微微泛黄。信封上没有字，随意地掐了两个订书针算是封上，订书针倒是新的，应该是刚封上不久。信封下是一本黑色的笔记，塑料的封皮有些破损，边角起了毛。
侯元丽一屁股坐到案前，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囫囵倒了出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她自己的照片，有在校时的，有演出时的，还有一些在公众场所的合影。侯元丽顿时觉得后脖梗子一凉，这是有人一直在跟踪偷拍啊！她迅速地翻了一遍，倒还好，没有什么私密的照片出现在里面。
将照片放至一边，剩下是一叠折起的a4纸和一张留言。留言是临时从哪个小本本里撕下的，纸边都没裁剪平整，写着：“临时有事，抱歉！你要的答案都在这里。可能以后不再联系了，祝岁月静好，平安幸福！—— 渤哥的小跟班”。
……
侯元丽鼻子一酸，泪水毫无征兆的滑落下来。
她有些委屈，这太不近人情了吧！感恩和回谢，不是人之常情吗？就算逼得狠了些，也不用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啊！
以后不再联系？那要晓得答案有什么用？这似海如山的恩情，让她天天烧香拜佛去还？
她忙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还好，对方并没删除好友。她迅速地发了四个字：“你在哪儿！”然后死盯了一会儿，没任何动静，连“回复中……”的提示也没有。
她有点泄气，又坐回案前，打开那一叠a4纸。
前两页纸上，是电脑打印的她的简历。从家庭情况到个人专长，还有她的学习经历，写得挺全，只不过这简历中提及的内容都是在本科之前，后续的事情并没记录在内。她注意到最上角的编号“00001”，前两个零居然是手写的，电脑打印的只是后三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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