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袁绍当下因为田丰的一席话语勃然色变,脸色阴晴不定了起来,往日的雍容淡定姿态消弭不见。
‘不合今日召见田丰,不合给田丰这个机会。’袁绍心中生出悔意,他今日将田丰从狱中提出,本意是借着高干和颜良击走进犯太原郡的蜀军一事,给田丰一个台阶下,但凡田丰能说两句顺耳的话,他就大大方方的宽宥了田丰。
可袁绍不曾算到,田丰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高干和颜良击走蜀军的胜利,在田丰口中竟是蜀军自行撤离,高干和颜良二人于战报上作伪。
不止如此,田丰借着此事,在大庭广众下,指责他这位大将军是不辨是非、为臣下所蒙蔽的昏主,不由让袁绍怒上心头,眼神中闪过了一抹杀意。
沮授列席的位置离袁绍较近,他清楚的看到了袁绍的面色变化和眼神中渗出的杀意,自知情况不妙的他,即刻站了出来,向田丰呵斥道。
“田别驾,蜀军进犯太原郡,高使君和颜将军守御得当,无懈可击,最终击退进犯太原郡的贼将甘宁和张任,这都是明晃晃的事实,你岂能枉顾之。”
“况且高使君为明公外甥,颜将军为明公所亲者,此二人忠心事主,无有二意,你如何能胡乱揣测,乱加评鉴。”
呵斥了田丰数语后,沮授拱手朝着袁绍进言道:“明公,想来田别驾居于牢狱之中,对外间的事情多不了解,偏听偏信,误信了流言飞语,所以才会说出这等混账话来,望明公念及其年老昏聩,怀以仁德之心,且宽恕田别驾这一次。”
审配闻言,他知道沮授一面呵斥田丰,一面捧起袁绍的彩虹屁,本意都是为了让袁绍不要和田丰这个老顽固一般计较。
一念至此,审配出席言道:“明公,沮从事所言极是,田别驾年老昏昏,不能明辨,故而才有这等匪夷所思的言辞出口,明公姑且念其年老,过往建有微功,就且不理睬他的诳语疯言。”
田丰作死,刚而犯上,同为河北人的沮授和审配念及同州的情分,一前一后出席为田丰说项,做出了力保田丰的姿态。
然座下文武,非止有河北人,前面谗言陷害田丰入狱的逢纪站了出来,他阴阳怪气了一句道:“诸君所言非也,田别驾虽是衣饰不佳,可往日里傲然的姿态依旧,言辞中条理清晰,出语时声传于外,不见一点老悖昏聩的模样,可见其人方才所言,是出自肺腑,不然何以有如此的声势。”
郭图作为袁绍的腹中之虫,他观袁绍面上的颜色,知晓袁绍这一次是动了真火,他随即跟着出席,拱手言道:“田别驾往日里就有狂悖之词,不敬之语,明公宽仁,素来不加以追究,今日田别驾枉顾事实,妄加猜测,定要逆众人而行事,显摆他的才干和见识,这等狂生,若是不加以追究,实是难以服众,明公也将难以统御河北四州之地。”
列席的一众文武在各自的头目出言后,多有出席进言者,有同沮授和审配一样为田丰开脱的人,也有同逢纪和郭图一样要求重责重惩田丰的人。
当然,最多的是闭口不言、缩着脑袋观望河北和汝颖两大集团针锋相对的人,这些人不愿意,也不敢掺和河北的汝颖集团的争锋,只静候上首的袁绍给出偏向,然后再做出决定。
毕竟不管是如河北人一样为田丰说项,还是和汝颖人一样欲致田丰于死地,都可能会出现站错队,一失足成千古恨。唯有跟着袁绍的意愿走,才能稳稳当当的落地。
而袁绍,先是因田丰的一席话语动怒,而后听着一众文武不同态度和观点的话,搅扰的耳朵嗡嗡,心下不由烦躁至极。
“田元皓。”不唤官职,也不唤田卿,直呼田丰姓名的袁绍,三个字刚出口,堂下一众文武顿时收声,各自回到自己的席位,等着袁绍接下来的话语。
“臣在。”田丰朗声应了一句,他在前面一席直切的话语说完后,就微微闭目养神,等着袁绍的回音,对方才一众文武的言辞充耳不闻,直到这个时候听到袁绍唤他,他才出声于口。
“高干和颜良力挫蜀军进犯太原的意图,蜀军经此一败,军心士气必衰,卿以为关中可图乎?”撇开田丰指斥高干和颜良在战报上作伪这件事,袁绍问起了田丰对他经营关中的看法,这也是他按捺下心中怒火,给到田丰的最后一次机会。
“不可。”田丰声音洪亮,先给出了他认定的结果,然后他在袁绍阴沉如水的面色中,朗声剖析了起来。
“其一,如丰方才所言,高使君和颜将军非是胜于蜀军,实是蜀军见天时不利,自行引退,明公所言蜀军士气衰减,就无此事也。”
“其二。”田丰立身于堂内,对上袁绍不悦的面色,他脸上颜色不改,接着直言道:“闻大司马刘璋修缮了河东的城池,并于多处要地筑起新城,用作守御之用,自今岁年初至今,经营已有岁余也。”
“刘璋即是准备妥当,明公引兵往攻,多半是不克而还,难以建功,徒然白费力气,虚耗一岁的光阴而已。”
“况且明公就算侥幸拿下河东,然潼关、蒲坂之险,非河北所能克也,到时候屯兵坚城之下,时日一久,师老兵疲,将为刘璋所趁也。”
“其三。”田丰言辞坚决,不见动摇,到而今气势愈加激壮,声震于庭:“关中刘璋,中原曹操,盖外忧尔,然今者明公内忧见逼,甚于外忧。”
“吾统御河北,士民悦服,夷狄拥拜,有何内忧?”袁绍一字一顿的说道,这几个词,似是从他的牙缝中蹦出来的一般,兼带着一股子寒意,教人不寒而栗。
下方的一众文武闻之,一个两个都屏气凝神,做出泥塑木雕的姿态,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卷入了袁绍的怒火喷射范围内。
而田丰对上袁绍那明晃晃的怒意,他却不为所动,只正色进言道:“明公自平河北以来,分置诸子弟典守刺史、州牧之职,一则用人唯亲,失贤士所望,二则明公诸子弟各据一州,互不统属,无上下之分,明公在日,尚可相协,若明公百年之后,恐将争端蜂起,大祸弥生。”
对于田丰指责自己用人唯亲?袁绍闻言失笑,他不用人唯亲,难道还用人唯疏不成,而田丰所言的第二条,让袁绍心下怒火更盛,田丰竟是阴恻恻的扬言未来他诸子不睦,兄不友弟不恭。
“三则……”田丰声音愈发的响亮了起来:“长公子袁谭出为青州刺史,非是留于明公左右,此始皇帝嬴政之误也,明公当以史为鉴,召回长公子,以免日后生出大患。”
“田元皓。”郭图厉声喝道:“明公诸子兄友弟恭,上下和睦,卿何敢乱加揣测,狂悖如此,且竟敢妄言嗣君之任,插手明公的家事。”
逢纪跟着呵斥道:“田元皓,你莫不是老糊涂了,明公诸子,你也是见过的,均为贤公子也,岂会是为了权位生事之人,况兄弟之间,和睦是常理,不睦者少之甚少。”
“袁术何在?”对于郭图和逢纪的反驳,田丰只一句话,就让郭图和逢纪闭上了嘴巴,而一众文武不由一齐打量起了袁绍的神色。
毕竟田丰的这句话杀伤力太大了,田丰扯出袁术,作为兄弟之间不和睦,争夺权柄的证据,一来是实打实的,二来有犯上的忌讳。
一众文武目视自己的前方,但眼珠子转动着,尽量往上首的袁绍脸上打量,而袁绍此刻已不复方才的怒气上涌,他经田丰数次言辞犯上,怒气积蓄到一定的程度,却是怒气消弭,面色淡然,恢复了往日雍容的姿态。
“田元皓,汝所言狂悖,如此无礼,以为吾当真杀不得你吗?”袁绍一字一顿,言语冰寒至极,出口后仿佛一阵凛冬的风雪般,向着田丰席卷翻涌了过去。
直面袁绍滔天的怒气,扑来的杀意,田丰神色淡然,目光坚定,他回复道:“丰即事于明公,食明公拨下的俸禄,前面受着明公的信戴,典为冀州别驾一职,自当忠勤于明公,见到明公的错处,不当以明公会因此动怒而闭口不言,不然食君之禄,不念明公的大业,此等枉为人臣的事情,丰却是做不出来。”
田丰言语真挚,发乎内心道:“丰自认无有过错,不当受刑,然明公意欲杀丰,丰也只合俯颈受刑,不敢有一缕怨愤加之明公。”
“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还请明公斟酌思量丰方才所言,能于政局有所补救,不使王图霸业落得一场空,丰虽死而无悔。”
言讫,田丰闭目,只待袁绍下令武士将他挟带斩杀。
堂下众人,此刻再无出言者,沮授和审配对视了一眼,眼神中皆是叹息感伤之意,感叹于田丰的刚直,感伤于田丰将死,世间少一贤良。
有人忧伤,就有人欢乐,逢纪和郭图对上了一眼,彼此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幸灾乐祸,逢纪和郭图二人此刻恨不得举杯痛饮,快意于除去一大政敌。
然令一众文武未曾想到的是,这场对于田丰的必死之局,竟是为田丰所逃脱了过去,但听袁绍出言道:“死,太过便宜你田元皓了?”
“来人。”袁绍一声号令,唤来了堂前的武士,指着田丰言道:“将田丰押回狱中,好生侍奉,不可有一丁点的损伤,不然唯狱卒是问。”
言讫,袁绍举杯示意一众文武道:“不可因一狂徒坏了今日的酒宴,来,诸君,且接着宴饮为乐。”
在袁绍的举杯进劝下,被田丰搅扰的酒宴,又恢复了热火朝天、欢乐洋溢的氛围,一众河北文武纷纷举杯,再现之前的姿态。
自午后开始的宴席,进行到了入夜方才停歇了下来,而后一众文武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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