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中 贾政呆立原地,老泪纵横,尤其听着耳畔王夫人不停呼喊的“珠儿”,神情愈发恍惚,只觉心如刀割。
贾珠是贾政的爱子,原本寄予无尽期望,但却英年早逝,只留下遗孀,可以说是贾政心头永远的痛。
“砰”的一声,贾政将棍子一丢,瘫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腰,脸色颓然、灰败,颌下胡须也有些颤抖,恍若自己才是犯了错的孩子。
一股无奈、苍凉氛围,让见者为之落泪。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苍老的声音:“打,让他打,连我也打死,他也就清净了!”
贾母颤颤巍巍进来书房中,先一眼见得条凳上的宝玉,连忙扑将过去。
一见屁股上的衣襟洇出大团血迹,贾母身形晃了晃,鸳鸯和李纨忙在一旁搀扶住,唤着:“老太太。”
只是听着王夫人口中不停唤着“珠儿”,李纨脸色哀戚,心头沉重。
原来贾母在屋里刚刚午睡过,与过来请安的李纨叙话,听到前院贾政毒打宝玉之事,就向着书房赶来。
贾政见贾母身形摇晃,顾不得伤心,连忙起得身来,迎上去,关切唤道:“母亲,母亲。”
贾母冷笑一声,只是不答。
这时王夫人掀开宝玉的衣襟下摆,未撕小衣,见着宝玉股臀处大团血迹,触目惊心。
饶是贾母经了不少事,也淌下眼泪来,哭道:“我的宝玉,宝玉,快请太医来!太医!”
而王夫人也趴伏在宝玉背上,双肩抖动,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就在这时,薛姨妈和宝钗、凤姐、元春、探春等领着一众丫鬟婆子,也从后院过来,涌入书房。
见着这一幕,凤姐吓了一大跳,快步近前,低声道:“怎么打得这般狠?”
此刻,宝玉屁股衣裳血迹都洇湿一片,看着都有些瘆人。
比起原著的那场打,宝玉这次绝对称得上一场毒打,因为持续时间更长,如果不是仆人不惜触怒贾政,拦阻着,只怕要被活活打死。
宝玉面白如纸,气息虚弱。
贾母见得这幅惨状,心头大痛,回头看向贾政,咬牙切齿道:“你问问他!”
贾政见得贾母的神情,身形晃了晃,差点儿跌倒,就在这时,一条手臂扶住自己胳膊,回头看去,却见得一个面容沉静,目光清冽的少年。
元春也过来看护着宝玉,吩咐着丫鬟拿毛巾的毛巾,端热水的端热水,众人七手八脚,忙成一团。
而说话间,黛玉也在紫鹃陪同下,进入书房,看着惨状,拧了拧罥烟眉,捏着手帕,低声道:“怎么就打成这样?”
因为众丫鬟婆子围拢着宝玉,一时倒未曾近前。
贾母忽地抬眸见到贾政身旁的贾珩,道:“珩哥儿,你评评理,有这样老子打儿子的,你上次还劝着他不要动手,他就这么往死里打宝玉。”
贾珩凝了凝眉,道:“老太太,先请郎中罢。”
贾母面色顿了顿,连忙看向林之孝家的:“太医,太医还怎么没来?”
“已打发了三拨人去唤了。”林之孝家的道。
贾母急声道:“再去唤。”
贾珩凝眸看向一旁唉声叹气的贾政,问道:“二老爷。”
贾政面色发苦,垂头丧气道:“子钰,这等孽畜,做出这等丑事来,我实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啊。”
贾珩默然片刻,道:“二老爷,宝玉年岁渐长,少年慕艾,原也不值当什么。”
此话一出,贾母凝了凝眉,苍老目光怔忪地看向那少年。
正自恸哭不止的王夫人,抬起哭肿成桃子的眸子,看向那少年,心头满是疑惑。
这珩大爷竟给她的宝玉说话?
所以…她家宝玉的名声不会毁了?
嗯,哪怕是再不愿承认,王夫人先前也为“跪祠堂”的后果吓到。
但其实…
宝钗正自在一旁安慰着元春,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倒是将心神悄悄放在那少年身上。
闻言,抬起一双晶莹闪烁的水露明眸,凝睇而望。
这话难道是为着宝玉遮掩?
如是以贾珩的身份,别说宝玉只是调戏,就真是母婢,还真可以给宝玉粉饰。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让他…
不由想起方才,那一只紧紧抓住袖子的玉手来,瞥了一眼那着淡黄衣裙的少女,那是她的表姐。
元春原本招呼着丫鬟照料宝玉,闻言,转过螓首,雪颜肌肤上浮起惊异,定定看向那少年,忽地鼻头一酸。
她就知道的,珩弟不会让她…
贾政面色一变,低声道:“子钰…他做出这等调戏母婢的事儿,难道我还打错他了不成?”
这一刻,贾政宛如世界抛弃,心头多少有些悲凉和委屈。
儿子不成器,做出有辱祖宗的事儿,难道还打骂不得了。
贾母冷笑一声,道:“伱比他大时,我屋里那几个颜色好的小丫头,你和你兄长,哪一个不死死盯着。”
贾政:“…”
一股羞臊袭上心头,老脸阵阵发烫。
不过这话并没有说错,赵姨娘当初就是贾母房里的丫鬟,说是赐给贾政,但早先也有一些勾连。
而原著中,贾母也有类似说落贾政的言语。
只是此刻当着一众晚辈媳妇的面,贾政只觉斯文扫地,羞愧难当。
可见贾母瞧宝玉打的狠,也是真恼了。
如元春、探春、李纨心头虽有异样,口观鼻、鼻观心,都权当没听见,哪怕是凤姐都不例外,也没有接话。
正哭泣着的王夫人,哭声也不由弱了几分。
“都是贪嘴儿馋猫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贾母犹自不解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怒骂着补了一句。
许是想起了代善?
贾珩这时面色顿了下,帮着贾政解围,道:“老爷,为人之父,教育儿子,自没有打错。”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顿了下,面色惊异。
贾母凝了凝眉,看了一眼贾珩,叹道:“老子打儿子,自是天经地义,但也不能下这般狠的手,这哪里是父子,分明是仇人了。”
这次其他人又是不言语,静观其变。
宝钗水润杏眸看着那少年,丰润脸蛋儿上,则是见着思索之色。
这是两位贾府最高权力者的对话,其他人没有开口的资格。
贾珩沉声道:“宝玉年岁大了,少年慕艾,举止浮浪,这等纨绔恶习,是应好好教导着,或小惩大戒、或明以道理,但宝玉的过错,岂止于此?”
贾母闻听此言,面色一顿,看向那少年,脸色变了变,一时拿捏不住少年的心思。
贾珩声音不自觉冷了几分,道:“宝玉千不该、万不该,扔下金钏独自逃走,致使金钏含辱投井,想我宁荣二先祖,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出征于外,遇得险处,可曾弃过部曲,况妇孺女眷?不想,竟生出这般没有脊梁,软骨头的不肖儿孙!纵国公爷在,遇得这等毫无担当的子孙,想来也要狠狠打宝玉几十军棍,死活勿论!”
此言一出,书房之中,众皆寂然。
贾母神色微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出言辩驳,别说她公公,就是她夫君,也不这样。
宝钗看向那声如金玉激鸣的少年,玉容怔怔,杏眸中隐有涟漪圈圈漾起,分明对斯人斯言,万分认同。
探春看向那少年,英媚双眸中现着惊异。
事实上就是如此,如今风气,公侯子弟偷腥馋嘴儿,都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武勋之家的道德要求,原就比文官儿低。
况且,在场众人都知道宝玉从小就爱吃着丫鬟嘴上的胭脂,小时候抓周儿,抓的也是女人的胭脂钗环,以及一些“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等一众“宝言宝语”言犹在耳,更是被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引为笑谈。
可以说,什么调戏母婢,杀伤力其实…也就那样。
没有道德的人,自不会受着道德压力,不在乎世俗眼光的人,也不会受舆论束缚。
而宝玉恰恰是这种“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秋与冬”的性情。
跪祠堂?
影响名声?
宝玉就不愿当官儿,好色名声再臭一分,也不过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除了恶心一下王夫人,用处有限。
正如贾珩先前所思,宝玉的名声,还用污?
有目共睹!
黛玉这时听着少年的话,在心头喃喃着,“大丈夫”、“软骨头”几个字,罥烟眉下的秋水明眸闪了闪,再看那被众人围拢在一起的宝玉,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晴雯在丫鬟人群中站着,扬起了愈见狐媚之相的瓜子脸,柳叶眉下的眸子水润泛雾,带着讥诮,她就知道公子不会为宝玉找补。
贾珩转头看向宝玉,沉声道:“宝玉,你撩拨完金钏之后,为何要跑?”
这一问,众人都看向宝玉。
宝玉这会儿,听得喝问,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转眸看向那少年,声音虚弱道:“金钏,她…可还好?”
贾珩道:“你这时候倒是问着了。”
“发现的及时,没有跳井,但晚一步,就难说了。”
宝玉满月脸盘上竟见着一丝凄弱笑意,眼窝中淌下两行眼泪,低声道:“若是累了她的性命,反而是我的罪过了。”
王夫人听着这话,哭道:“我苦命的儿,这时候还有心管着别人。”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娇憨的声音,却是湘云听到消息,进入屋里,脸色一变,近前唤道:“爱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被打成这样?”
宝玉轻唤了一声“云妹妹”,两眼淌下泪来。
贾珩看了一眼湘云,目光深深,道:“现在偏偏说出这种话来,你遇上事,连个丫鬟都护不住,不想护,还能指望着你护得住谁?你的父母姊妹,都在这里,你护得住谁?”
此言一出,宝玉张了张嘴,再次淌下眼泪。
众人闻言,脸色各异。
元春正拿着毛巾给宝玉擦着额头的冷汗,手中一顿,轻轻叹了一口气。
贾母叹了一口气不忍道:“珩哥儿,宝玉他才多大一点儿,还是个小孩子,没经过多少事,能让他护着谁?”
“调戏母婢的小孩子?”贾珩冷声道。
贾母脸色一滞,张了张嘴,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哭泣道:“珩大爷,宝玉被打成这样,还不够吗?是不是,非要打死他,才合你们这些贾家爷们儿的意?”
意思大抵是,我儿子都这样了,你还过来说你的道理?
而且王夫人说这句话,其实有几分讨巧儿,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将贾珩与贾政划到一波儿,这样不至于针对意味太浓。
“如是死了,也就死了,省的将来,出了这等连爹娘姊妹都照应不得的废物,丢人现眼,给祖先脸上蒙羞!”贾珩面色淡漠道。
湘云被卖到花船上,哭得撕心裂肺,喊着“赎我,爱哥哥”之时,宝玉…真还就不如死了的好。
王夫人闻听此言,却如遭雷殛,可谓不寒而栗,眼泪都吓得顿在眼眶里打转儿,目光惊惧地看着那少年,嘴唇因为恐惧无意识的哆嗦着。
元春玉容微震,泪珠盈睫,怔怔看向那少年。
宝钗、黛玉、探春,同样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也太骇人了。
一时间书房中,陷入诡异的宁静,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就连贾母听得这等“冷酷”的话,都是脸色发白,浑身冰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无他,站在众人面前的不是单纯的贾族族长。
而是一等男爵,检校京营节度副使,锦衣都督…
说出这等冷酷话,无异雷霆之怒。
贾政脸色颓然,再次老泪纵横,唉声叹气道:“我就说,早早拿绳子勒死这孽障,才是正理!”
众人:“…”
书房中,众人面面相觑,心神惊惧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幕有着几分悚然的滑稽。
贾珩却劝道:“老爷不必伤怀,玉不琢不成器,宝玉罪不至死,经此番教训,只望他真的能有点儿男儿担当,不要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次…老爷不打真是不行了。”
这次他需得旗帜鲜明的站贾政,而且要打得明白,不能不教而诛。
否则,贾政这顿毒打的教育意义就废了。
宝玉不久之后,势必故态复萌,王夫人也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这话一出,众人似也品过味来,莫非是在借机教导宝玉?
可又不像,方才明明将话说到那般瘆人…
其实,却无人知,贾珩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如是这次打的狠,死就死了,《红楼梦》一书最大的观感,就是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事实上,像宝玉这样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改变呢?
如王夫人脸色虽仍是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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